宋沃最近越来越暴躁了。
她就不是廉仆射那种性子软和的人,敢在她面前犯蠢做傻事的,连皇帝她都敢讥刺,更不要说其他人了。也因此李贤在位时,虽然她明知道那位真是个宽和的好人,她却仍然有时候会在心底暗暗焦躁。
而在李贤驾崩之后,宋沃没能让自己在悲痛中沉浸太久。她一直以为是过于忙碌的朝政把她用来缅怀李贤的精力都抢走了。但是从最近的一次朝议来看,居然不是的。
“如今也将年末,各处衙门都预备着过年了吧?”坐在宋沃对面的连翰,语调里透着一股轻快,“怎么宋侍中还是如此劳心劳力的样子?”
宋沃却有点不信似的,抬起头来看向连翰。
连翰前几日称病连大朝都不去了,所以在情在理宋沃都得到连府来看望她一回。虽然宋沃也知道所谓的“病”大约只是个借口,却没想连翰居然如此轻松自在。瞧她一身家常的青色衣裳,通身上下不见华饰,再加上表情轻松,看来着实斯文惬意得很。
“要是那些蠢货的脑袋里,除了争权夺利之外还能塞下点别的东西,我也不至于这么疲于奔命了。”宋沃的脸色跟着声音一沉。
连翰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后失笑了起来。“你啊……”她一边摇摇头,一边说,“什么时候都这么正经,怪不得先帝如此倚重你。”
连翰笑叹之后,便低头摆弄起茶具,看样子像是要亲手烹茶。
真是有闲情。
宋沃看她目光稳定、表情平和,年纪比她大了近十岁的人看上去居然比她气色还好,顿时就觉得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上不上下不下的。“不如她也学学连翰,万事撒手不理看着多轻松”这样的念头虽然不是第一次闪现,却到底像以前每回一样被她自己掐灭了。
“连大人不也与我一样?”宋沃说话的时候,带上了几分小心,“心里念着睿成皇帝和先帝的恩情,怎么都放不下的。”
过去上有李贤顶着,前有“耿直”的乔海挡着,举足轻重的门下省侍中只有个“说话不饶人”的名声,可见她把自己隐在那两人身后的藏身功夫有多好了。
可后来先是乔海罢官,李贤又紧跟着驾崩,中流砥柱的责任一下子压到她一个人身上,即便宋沃有这个心,她也没那么大的分量。所以她一直在“借势”。
是谁的“势”没有关系,只要能帮她稳定朝局就好。只这里头被她借的最多的那个,也不知是怎么的,毫无征兆地就突然撂挑子不干了。宋沃正头疼着,居然又听说连翰告病的消息,她哪里还能坐得住?赶忙就来了连府。
“我老了。”连翰却仿佛听不懂似的,摇头笑叹,“想不得那些烦心事了。”
宋沃心里打了个突,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凤阁大学士当然是实打实的重臣。至于重到什么地步么……
宋沃一直觉得,如今的凤后其实是被睿成皇帝扣在宫里的“人质”。如果当年连翰没有儿子嫁进宫里的话,早二十年她就辞官归隐纵情山水了。
可现下……
宫里那位的情势就算不是岌岌可危,至少也没安泰到能让连翰甩手不干了吧?
书房外有人不告而入,宋沃只道是连府下人,连脑袋都没偏转一下,“行百里而半九十,连大人就算看不得朝中那些烦心事,总也要等到大事底定才好放心吧?”
宋沃并未说得十分明白,却也十分确定连翰能听得明白。
虽说如今栖梧宫里的那位没有亲生女儿,谁做皇帝都没差别。可总不能被人苛待了去不是?
“宋侍中这话就不厚道了。”一旁突然有人轻笑一声,“谁家长辈不是享儿女福,倒要一辈子操心的?”
因着先入为主,宋沃只觉这声音耳熟,便当成了是连家小辈。她好歹做了门下省侍中那么多年,虽说这番话的确有私心,可被人拆穿还被人说“不厚道”的感觉却依旧太过新鲜,以至于她表情都有点僵硬。只是当她下意识转头去看的时候,先是一怔,然后猛地睁圆了眼睛。
“秦王殿下!”朝廷上大风大浪几十年的宋沃,居然一时之间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才好,到最后脸皮子一抽,“你……您怎么在这里?”
“我来不得么?”挑了眉,挂着一脸怎么看怎么有点痞的笑容,李凤宁用一种更像是到亲戚家随便溜跶一圈的态度,朝两人这边走来。李凤宁一抬手,先对连翰见了礼,“连大人。”然后她又转头看向宋沃,笑眯眯地来句,“宋侍中。”
李凤宁也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素服,一样没挂那些叮当作响的东西,只发髻用了一只青玉冠。陪着她那一脸笑,看着倒别有一副邻家晚辈的模样。
宋沃眯了眯眼。
穿着厚重黑色朝服就眼神冰冷唇噙讥诮的那位秦王殿下,简直就像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人似的。
宋沃不由又看了眼连翰。
居然有了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意思。
宋沃心思一转,细品了下李凤宁刚才那句话。
享儿女福是句平常话,可由一个外人来说,却怎么都有点微妙。
“殿下的意思,是把自己当连家人了?”宋沃看着李凤宁。
“父后养我那么多年,”李凤宁脸上笑容未减,不咸不淡地来了句反问,“白养的么?”
宋沃心里“咯噔”一下。
不为她仿佛自认成连家外孙,而是为了那句“父后”。
自先帝驾崩后不久,凤后就不再出现,平日里深居在栖梧宫,只少数几个人还能见得着他。宋沃倒是隐约听到风声,说秦王乱称呼什么的,她因知道当年发生过什么所以只道是李凤宁有意安慰凤后。但是如今,她都在她面前说了出来……
宋沃看了眼连翰,却见对方只是眉头微蹙,完全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便知连翰也不是头一回听见了。
往小了说,只是李凤宁爱护姐夫。但是在如今这个夺嫡争储的节骨眼上,她却敢豁出去当着外人的面用那一声“父后”……
只怕是出过什么大事了。
“殿下也知凤后的心血不该白费?”李凤宁在外头威风凛凛也好,蛮不讲理也罢,宋沃却总是有一股笃定,李凤宁不会把这股子邪气用到她身上,“那殿下可知,现在朝廷里都乱成什么样了?为了冬至大祭的主祭之位……”
冬至乃阴尽阳生的一日,自古家家都要举行祭祀。皇家自然也不例外。
祭祀里领头的那个,从来都是一族之长一家之主担任。在皇家,理所当然地就是皇帝。而在如今这个御座空置的时候,争取到祭祀里领头的位置象征着什么意义,自然也不言而喻。
“主祭?”李凤宁面上露出一点茫然,仿佛真的没听说过一样,“叫魏王来不就行了?”
如此轻松的语气,如此自然的态度……
简直叫一口气卡在宋沃的喉咙口,上不上下不下地差点没噎死她!
“殿下倒是说得轻松!”最后一线理智拉住宋沃,叫她没说出些什么难听话来。
“横竖轮不上我,我个小小的亲王操什么心?”李凤宁说得更轻巧了,然后她看也不看宋沃一眼,转眸朝连翰看去,“连大人可看了我送的信?”
小小的亲王?
“小小”的亲王?
刹那间真是不知道气打何处来,宋沃几乎把自己给气炸了。
不是这个像没事人一样的小混蛋突然撂挑子,她能忙成这样?
这李凤宁也不知从谁那里学来的本事,对事对人真真是一个收放自如。敢胡来的全部被她拍死,但凡好好干活的对她恶声恶气也不用担心。求人的时候就跟眼前一样仿佛邻家晚辈,该下狠手时爪子黑得叫人心惊肉颤。
“谨安胸中沟壑,叫我这样的老家伙真是不服老都不行。”连翰突然慢悠悠地来了句。
宋沃虽然肚里气得半死,可到底面上不会露出多少,闻言又被分去了些注意,不由朝连翰看去。
连翰似乎也知宋沃在想些什么,便道:“谨安说宫中《堪舆图》尚有不足之处,想以军器监物料库为主,兼以户部、工部、刑部和御史台属员,于各地再细细探算。”
户部查米粮田亩,工部查城墙路桥,刑部查犯案大盗,御史台查各地官员。
宋沃一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虽然耗费人力物力无数,但好处也是不言而喻的。
只是在外头那群人,为了个虚无缥缈的主祭之位而抢破脑袋的时候,这位却想着赤月的未来。
一句“胸中沟壑”果然没有赞错。
只是……
“难道这就是‘小小’的亲王该操心的事?”宋沃斜睨着李凤宁,就等着看她怎么回答。
“这是,”李凤宁却突然笑了起来,那一瞬间风光霁月,清朗无比,“我想做的事。”
宋沃看着一呆。
她不由自主地朝连翰看去,却见她对面这位老大人满面含笑,微微摇头仿佛对着自家一个淘气的晚辈一样。
“择日不如撞日,既然叫我碰见了宋侍中,总没有白白放过的道理。”李凤宁道,“横竖要查,不如几件并一道,也好互相印证。像燕州那些富庶的地方主要就是看田亩,若能寻到积年的老农刻印几本书著就更好了。至于……”
这李凤宁娓娓而谈,竟是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而宋沃到底政务娴熟,轻易地就被带了过去。
只是……
在偶尔的间歇,宋沃的目光不由得在李凤宁的脸上多留了一瞬。
即便少不了年轻人的急功近利,但是比起她那些个“姐姐”……
宋沃开始觉得,韩家丫头的建议其实也相当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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