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凤宁是因为在太庙里被个陌生属官的一番话弄得心烦意乱,所以才想去栖梧宫里平复心情。可陷于心疾不能自拔的凤后,却给她再添一重不舍与纠结。以至于她进宫之前好歹还能遮掩住自己的思绪,等她后脚从栖梧宫大门里也跨出来之后,那一点在凤后面前装出来的欢脱立时便消散得一干二净。
皇宫……
所谓前政后寝,栖梧宫既然是凤后正宫,自然是后宫里最高的建筑。高达五层的殿基甚至能叫李凤宁越过那道宫门,看到一点前头大朝边的栏桥。
她最早的记忆,是当年还是太女正君哄她入睡时,轻轻哼着的童谣;是学写字的时候,大姐姐的手将她的手包在掌心时传来的温暖。
所以打小能叫她觉得像个家的,从来就不是魏王府。
就算她慢慢长大,就算她渐渐懂得“皇家”这个词有多么冰冷沉重,她也依旧觉得这个其实满打满算她才住了四年的地方,才是她的家。
但是现在,她的家要散了。
最崇敬的“母亲”和最关心的“姐姐”已经不在人世;“父亲”悲伤过度,神智糊涂;“妹妹”用她好像逼她去死一样的眼神,哀求着说她担不起这个天下。
有时候,李凤宁真是想扔下这所有的一切。
就算是被过继到了李昱膝下,她依旧只是先帝的妹妹。满安阳还能少了游手好闲万事不理的宗室?多她一个不多。
只是想归这样想,到底还是不甘心。
李昱是个勤政的皇帝,而李贤其实心里藏着一幅雄途伟略的画卷,仰望着李昱与被李贤教养长大的李凤宁,虽然未必就以天下为己任,却自然而然地见不得赤月不好。
如果她的存在本身已经对帝治变成了威胁和干扰,那么即便心不甘情不愿,李凤宁也依旧会选择退避。
但是现在,那个本该继位的人却说,她不想做皇帝……
“驲落大军要攻进安阳了吗?”一道轻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李凤宁一愕,转头去看,才发现身边竟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这个素来体弱的人,整个冬天就没怎么出过屋子。这回为出个“远门”,竟把自己包得厚厚一层,整个人大出来好几圈。
可即便是这样,他的脸色依旧有点青白,就连素常轻柔的声音也带着点不自然的低哑。
“父后都说过了,你还来干什么?”李凤宁眉头一皱,连忙几步过去,先摸了摸他的脸,只觉触手冰凉,连忙就要解下自己的大氅,“怎么穿那么少。”
“再来一件,只怕我连路都走不动了。”凤未竟却浅浅一笑,伸手压住她的手。
才从手捂子里伸出来的手,居然也只是不算很冰凉而已。李凤宁突然手指一勾,手就伸进他袖子里去。他体虚气弱,夏天身上火烫,到了冬天居然连件大氅都捂不热。李凤宁把手伸出去,居然没摸到多少暖意。
虽然栖梧宫前地方宽敞,离他们最近的人至少也在一丈开外,想来也没谁有这么好眼力能看清李凤宁的动作,但是凤未竟面上染上淡淡赧色,一双眸子不由自主地就朝四下转了转。
浑然不觉的李凤宁怕他真被冻坏了,想来想去还是敞开自己的大氅,把他抱进怀里之后,又用大氅把两人一起包好。
“谨安你……”耳边响起一声局促的低语,不用看他,也知道他现在脸上一定是红了,“现在是在外头……”
李凤宁才不管这些,只顾摩着他的后背,“什么外头不外头的。这样暖和点没有?”
“唔……”被她包进大氅里的人,大约是羞得没脸见人,把整张脸都埋进她的肩膀里,以至于声音听上去闷闷的。
李凤宁四下里一张望,不见暖轿候着,便知她夫君大约是从宫门那里一路走过来的。
怪不得脸都冻青了。
“传四人暖轿过来。”她先转头喊一声,然后才低头对他说,“你来做什么,给父后请安?”
“不是。”她的夫君抬起头,“我来接你回家。”
“家里有事?”李凤宁想了想,“还是你整天不出门,想出来走走?”
“有事的,”李凤宁这话,招得她夫君眉毛倒竖了一下,“是你。”
只是他虽然没怎么把语调拔高,李凤宁到底还是听了出来。
这两天她的确心事重重,所以也就是说……
凤未竟看出来了?
“嗯。”
然后,她就看见她的夫君压低着眉毛,一双清澈的眼睛里居然透出点点沮丧,“不能说?”
“只是……”李凤宁怔愣了一瞬,“不知道有些事想不通而已。”她略顿,不由自主地眼神又朝栖梧宫周围那一片宫殿望去,“‘应该做’和‘想要做’的事,实在是差得太多了。”
“选‘想要做’。”
素来柔软的人,居然立刻给出了一个坚定无比的答案。
“诶……”
反倒是李凤宁呆了一呆。
她想要玩笑一下混过去的,但是凤未竟的表情实在太认真,以至于她居然没能把想说的话说出口。
“我不想后悔,所以才去凉州。”凤未竟垂了下眼,“踏出家门的时候,我没想过还能活着回来。”
她的夫君……
经历过比谁都多的生死一线。
李凤宁突然慨叹。
“所以,”凤未竟抬眼,“谨安,不要让你自己后悔。”
“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断了。
淤积多日的愁烦苦闷,仿佛就被这一句话吹拂得干干净净。那一瞬间天朗气清的感觉,瞬间明媚了李凤宁的表情。
其实,换过来想想,假如她真的退居秦地会如何?
秦地离安阳不远,来回至少也得六天。一旦有些什么紧急的事,就算她不吃不睡地把马跑死,回到安阳也只能是个“太迟了”的结果。
何况说是通衢大县,秦地又怎么能与安阳相比。在安阳,她听到凉州边境消息,就能瞒天过海带着兵士去查探。但是在秦地,只怕不是有人刻意想起,连句话都递不过去。
二十岁就已经开始无所事事养尊处优,除了看歌舞品茶酒就再也没有其他事能做的人生,只凭想象就能叫李凤宁觉得生不如死。
“那你呢?”李凤宁问,“除了凉州之外,你还想去哪里?整天关在屋里,你不嫌闷么?”
凤未竟眨了下眼,然后慢慢漾出一个浅笑来。然后,她就听见他对她说:“我不去没有你的地方。”
表情里仿佛有一丝羞涩,可更多的却是平静。
因为他是真的如此认为,所以说得如此认真。
所以在轰的一下之后,李凤宁极其难得地觉得自己脸上居然一阵发热。
“那……”
只因为两人靠得太近,于是凤未竟看得清清楚楚,也于是,他戏谑地挑了下眉。
“你说的。”李凤宁假咳一声。
“嗯,我说的。”凤未竟笑意更深。
“那么如果你毁诺,如果你没到六十岁就离开我,”李凤宁说,“我就把跟你有关的东西全部扔出去,然后找个没你好看,没你脾气好,没你聪敏,总之样样都不如你的男人娶回来做我的正君。”
“殿下的情话,还真是别具一格。”凤未竟微微瞠目,随后失笑。
“说定了?”
“嗯,”凤未竟眼波轻转,弯起唇角,“说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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