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
凤未竟自宽大的凤床上睁开眼睛。
“凤主醒了。”
“服侍凤主起身。”
轻细的声音仿佛涟漪一样自他帐前开始,次第向外蔓延而去。不一时便响起低促又频密的脚步声。
凤未竟不由自主朝那没人睡过的半边看去。
她又……
没有来。
其实监国理事虽只在一人之下,其实更像个“留守看家”的。许多事能拖延的尽量拖延,能不决就不决。毕竟这天下是皇帝的天下,而不是监国理事之臣的天下。而如今她登基正了名分,就算是凤未竟也知道,只怕宋沃等人个个都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恨不得她不用吃饭睡觉,要把积攒了大半年的政务全部处理完了才好。
道理他都懂。
真的。
但是……
凤未竟慢慢坐起身。
他还是很想她。
凤后如何,锦衣玉食如何,一呼百应又如何。他情愿她的妻主一无是处,只要……
只要,她能常常陪伴着他。
但是他说不出口。
不是因为他出自凤氏,也不是因为他读过书。而是因为她说要让他主理修编《赤月堪舆图》。
修编一事或许早有计议,但是让他主理却一定是为了他。她看出来他对于孩子的渴望,所以才想出这样的法子来。她说《赤月堪舆图》会让她和他的名字连在一起,待她们归于尘土之后,世人依旧会记得她是他的妻主,他是她的夫君。
对着这样的她,他怎么能要求更多?
“凤主,萤雪服侍您起……”从□□带来的小侍拉起床帐,只是本来笑脸盈盈的他在看清楚凤未竟的表情之后却是足足地一愣。
凤未竟转眸,然后看见萤雪满眼的担心。“现在什么时辰了?”他问。
只是萤雪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他一咬唇,突然爬到凤床上跪坐在凤未竟身侧,低声道:“凤主,去求求太主吧。”
太主……父后么?
李凤宁登基的第三日便尊奉先帝正君为凤太后,又过一日才册了他为凤后。因为现下“凤主”是他,所以如今宫中奉侍都改称连氏为“太主”。
因凤未竟素来体弱,所以连氏一早就下懿旨免了他每日晨省,也所以凤未竟并非每日都要去见连氏的。
“银阙宫那里……”萤雪声音压得更低,就算贴在凤未竟身边,他也听得断断续续的,“也许太主能说一说。”
银阙宫……
凤未竟一时心里百味杂陈。
那个人自登基当日起,到今天已经在银阙宫里住了十八天。银阙宫到现在还不见有另外准备宫阙的旨意出来,显见那人是还要继续住下去的。
凤未竟虽然知道李凤宁多半只是在给那人做脸,好叫他今后在宫里过得顺利些。可一想到她们日日同食夜夜同寝,心里就忍不住阵阵泛酸。
但是,现下竟叫身边小侍都看出来了,还这般劝说……
凤未竟顿时觉得一阵阵的不自在。
萤雪见凤未竟好长时间没回话,只当他恼了,顿时一叠声地道歉,“萤雪胡说八道,凤主您就当没听过——”
只是丢人归丢人……
但若是父后当真可以把她拉回他身边……
便是再丢人他也认了。
凤未竟一咬牙,“去把父后赏的那套珊瑚手串拿出来。”
萤雪微怔,随后喜笑颜开,“萤雪遵命。”
洗漱更衣早膳的一通忙乱后,凤未竟踏进了颐安殿的大门。
“见过父后。”凤未竟领着人先向连氏行礼。
“真是巧了,刚才还说要叫你过来呢,”连氏放下笔,对着凤未竟笑道,“秘书省那里画了笺表的新样子进上来,你跟我一道瞧瞧。”或许是卸下凤后重任的关系,如今就连穿着都素淡起来的连氏越发温雅冲和,瞧着就叫人心生亲近。许是因为出身相似的关系,连氏与凤未竟十分说得来。
也于是,瞧着这样的连氏,酝酿了一路的话再度堵在了凤未竟的喉咙口,竟然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如今虽是一副父慈女孝的样子,可说到底李凤宁并非连氏亲生。寻常亲父打得骂得,连氏对李凤宁却总要留一线,并不好太过恣意。
他这话一出口,岂不等于是把连氏架到墙头上?
这等内闱私事连氏要应了,一个不好便伤了父女情分。连氏如今才四十来岁,下半辈子都要靠着李凤宁,这个自然是不妥。
而连氏若是不应,只怕自初次见面就十分顾惜他的连氏,今后与他也不好相处。这个当然就更不妥了。
何况,就算这回连氏劝了李凤宁也听了,难道今后再发生的时候还要叫他隔三差五来回央告么?就算连氏每次都愿意管,凤未竟可没脸一回回地去说。
所以,还是罢了吧……
“内侍省昨儿还说起这事,一通饶舌。”凤未竟按下心思,只当自己真是来陪连氏闲话聊天的,“父后原来的笺表是什么样的?总不能重样的。”
两人所说的,乃是中宫笺表。
凤后既是天下之主的正君,所言所谏自非比寻常。中宫笺表此物一旦动用起来,大约也只比皇帝的圣旨差上一点而已。之前因中宫之位空置多年,也无所谓笺表纹样。如今李凤宁一登基,却有连氏和凤未竟两人都可用笺表,故此要重新绘制纹样,略作区别。
一旁的萤雪见凤未竟闭口不谈来因,心下着急所以偷偷扯了下他的袖子。谁想连氏正巧转过来对着凤未竟,看了个正着。连氏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看着凤未竟。凤未竟顿时尴尬起来。
“凤后今日就是来陪我说话的?”连氏问道。
“横竖闲着没事。”虽然知道凤太后定是看出了什么,但是凤未竟既打定了主意,自然就不肯改口。
“那个马……驲落人惑主媚上,在银阙宫里已经住了快二十日。”萤雪一咬牙,猛地扑通一声跪到地上,“银阙宫是陛下正寝,素来不留宫中侍君。他有违宫规,求太主惩戒!”
这萤雪虽然好歹寻了个“违宫规”的理由,却与直说也无甚不同。凤未竟前头都已经决定不说了,没想到却叫身边小侍来了个竹筒倒豆子。他虽然有点感念萤雪为他着想,更多的却是羞窘,待抬眼看到连氏似笑非笑的眼神,顿时脸上就红了,“萤雪,你胡说什么!”
“来。”谁想凤太后却半点不恼的样子,他牵起了凤未竟的手,朝外头走去,“陪我走走。”
如今正是初夏时节,巳初暖风微拂,正是散步的好时候。凤未竟虽然面上还红着,到底不好挣脱连氏的手,只得跟着去了。
“这事,你原先是打算说的?”连氏问他,“怎么到了我这,又不想说了?”
凤未竟赧然。“这种事……”他脸上更红,声音轻得他自己都快听不清了,“总不好叫父后为难的。”
“你也太实诚了。”他拍了拍凤未竟的手,语调欣慰又慈和。只是下一瞬间,他似乎又变成掌了宫务二十多年的凤太后,“不过这回就算你说了,我也不会做什么的。”
凤未竟心里一涩。
连氏对他再好,到底还是……
“因为做这件事,”他唇角微弯,拉出一抹似乎别有深意的笑容,“还有个更合适的人选。”
更合适的人选?
凤未竟不明白了。
凤太后是李凤宁的父亲,他是李凤宁的正君,整个皇宫里还能有比他们两人更适合劝说新帝的人?
凤未竟看向连氏,但连氏显然没有解释的意图。
正在这时,有人从外头一路疾行过来,待到两人跟前的时候单膝跪地,“启禀太主、凤主,沁芳馆下命把多西珲王子带入宫中的所有人全部押解出宫。”
沁芳……
随儿吗?
他……竟然把多西珲的人全部赶出去了?
就在凤未竟瞠目结舌的时候,那人竟然还有下文:“沁芳馆还传出话来,说是要在三日内把所有驲落人全部赶出安阳。”
这……
“瞧瞧,”连氏却像是完全意料中似的,只笑得更之前一样温和平淡,“这不是动手了?”
“父后,这……”凤未竟呆怔了好一会,总算才找回舌头,“这些真是随儿做的?”
连氏却挑了眉,反而问了他一个问题,“凤宁是不是一个心软的老好人?”
凤未竟虽然不知他为什么这么问,却还是摇了摇头。
“随儿,可是连吃饭穿衣都是凤宁教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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