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令仪最近总觉得心里七上八下没个是处。
虽然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李凤宁是谁,虽然她跟着她破了寇岛也去过凉州,但是直到登基大典的那天,萧令仪才陡然意识到,那个对她来说介于“朋友”和“姐姐”之间的人并非常人。
她只是个外州刺史的女儿。
虽然这种说法一旦落入旁人二种,或许会遭到最猛烈的口诛笔伐,但她的确从来没觉得自己有甚特别过。自萧令仪记事起,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她母亲总是一脸愁容和沉郁的表情。她母亲萧明楼说是刺史,但是在盘踞燕州百余年的州守面前,或者在天家贵胄的魏王面前,又能顶什么用?
而对于李凤宁,或许因为她从小就习惯了做个“妹妹”,在知道她是个好人并且又能叫自己夙愿得遂之后,做出跟着她的决定并不需要花太久的时间。她才没有“为了长远打算曲意奉承”,更不是“慧眼识英才”。她是真心实意拿那个人当自己人的,但是现在……
“陛下传召,萧右丞请随我来。”瞧着比她还年轻的宫侍用词十分客气,语调也十分平和。
“好……呃,有劳……”萧令仪怔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便顺口道谢。但是话出口之后见对面那人诧异的眼神,又想起不对。能站到朝廷命官面前传话对答引路的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小宫侍,人家官阶应该是比她高的,她竟然说什么“有劳”……
顿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更加不自在了。
只是应当属于内侍监的仪官却轻轻一笑,低声道:“萧右丞不必紧张,陛下很和气的。”
萧令仪下意识便想,李凤宁是不是和气,这个只怕如今整个宫里也没人比她更清楚的。只是转念又想到之前玩笑起来还叫过姐姐的,如今却是君臣有别,顿时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纠结又反扑回来,连带着她整个人都蔫了。
一时穿廊过殿,萧令仪跟着宫侍走了好长一阵。
虽然越走越朝里,萧令仪也不敢探问各殿位置,只瞧着花树繁茂比屋子还多,隐隐猜测大约是到了皇宫后苑。然后宫侍就领着她到了一个矮坡上的轩榭。
轩榭题名“度闲”,三面无墙,一面也不过用木头透雕了略作格挡,不使太过单调而已。
度闲榭里此时或站或坐了三四个人,临风眺望矮坡下满池盛放荷花的,正是才登基的新帝李凤宁。
“启禀陛下,军器监右丞萧令仪榭外候传。”宫侍示意她在那其实就跟没有一样的透雕木墙后站着,然后入内禀报。
“令仪,在那里站着干什么?”然后,便是那道熟悉的声音,“过来。”
“臣萧令仪……”虽然心里有点复杂,但是临出门前夫君反复叮嘱过定要守规矩的,萧令仪自然不会忘,登基大典上她没有资格跨进大典,如今算是第一回面见新帝,自然要行大礼,“叩见陛下,陛下万安。”她一边说,一边跪伏下去,规规矩矩地叩头行礼。
“萧氏果然不同。”就听那人也不知道在对谁说话,“瞧瞧人家。”
“你这是变着法子说我没规矩呢,还是想叫我对你磕头?”立时便有人接话。
能用这个语气说话的……
萧令仪下意识抬头,果然瞧见殷悦平坐在高几旁,手里端的茶杯虽然热气腾腾,但是表情却相当讥诮。她无意间与萧令仪视线相接,直接就翻了白眼,“喂,人家等着你叫起呢。”
显然是根本没留意这茬的李凤宁怔愣间转头,果然见萧令仪还趴在地上,顿时就有些不好意思,“令仪,起来吧。”她略顿,还添了一句,“都是小六不好,被她气得都忘了。”
她立时便觉“不好”,果然还没等她站起来,就听到殷悦平的怒吼响起,“李凤宁,你什么意思——”
萧令仪环视四周,宫侍肯定是不顶用的,一个时显气定神闲地啜着杯子里的茶水,仿佛那是什么天仙神酿一样需要细细品尝,而另一个范聿更过分,竟背着手拿十分有趣的眼神瞧着她们俩。
萧令仪瞟一眼范聿,最后还是朝时显那里凑了凑,“显姐,陛下和殷六姐这是……”
“陛下说安阳人满为患,每年夏季都要闹粮荒,所以想将东西两市都迁到城外去。”时显倒是没有不理她,“殷六说此举是断了商户的生路,劳民伤财。”她略一顿,瞟了萧令仪一眼后语调变得有点微妙,“还说陛下登基不满十日就有了昏君之兆。”
……昏君?
一个想法而已,何至于……
萧令仪眉头微皱,随即便想到一个人,“是……”她声音压得比刚才还低,“‘那位’的主意?”
“八九不离十。”时显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她悠然自得地品茶。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应该是有道理的。可是这一路下来,“那位”的确是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自己的不凡。至少他说的那些话,他想的那些主意,萧令仪自己是说不出也想不出的。
这样的人,陛下愿意心疼也是……
“令仪,你觉得呢?”冷不防地,正跟殷六冷嘲热讽的李凤宁突然把话头扔到萧令仪这里。
有人吵架,适逢其会的大约都要劝一劝,可李凤宁与殷六两人却是绝对例外。除非是绝对中立,若是偏帮一个,被帮的那个反而会联合起另外一个把和事佬给一通说。
此时听李凤宁问她,萧令仪顿时头皮一炸。
她瞧瞧紧盯着她的李凤宁,再看看眼睛微眯、显然是已经做好准备要反击的殷六,心一紧牙一咬,“我也觉得不好。”
“哦?”这回,眯眼的换成李凤宁了。
“去东西两市也未必是想买东西了才去。”萧令仪心里一急,说得就快了,“没成亲那阵我闲着没事就去逛逛,总想掏摸些好东西给,给……”她脸上微红,旁边的时显眉毛都挑起来了。她含混过去后,“然后就看见两市的食肆茶摊里总是坐满人,我还听过‘走完东西两市,吃遍整个赤月’的说法。”她抬头,认真地说:“若把两市迁出去,只怕这些食肆的生计就难了。”
“瞧瞧,这才像话。”旁边的殷六立时应道,“你道东西两市就是个下货的码头能随便迁?”她说:“东西两市里买卖东西的铺子有三千五百余,就算每间铺子才三个人总数也要过万。这些活人的吃穿住行能养活多少人?如果整个东西两市都不在了,这些人靠什么活?”
话是这个话,但是……
萧令仪看着微微瞠目的李凤宁,心下多少有点不安。
安阳城人口将近百万,每日吃掉的粮食如果写下来就是一个非常惊人的数字。所以每年秋收之前的那段日子,城中总是粮价飞涨。萧令仪听说过,荒年里还有安阳百姓出城挖野菜剥树皮来填肚子的。
陛下也是为了安阳百姓才会想法子,虽然未必妥当……
“如此说来,是我错了。”憋着一口气的李凤宁,好长时间才吐出这么一句话。
她这么一认,顿时气氛就轻松起来。
殷悦平表情和缓多了。虽然她转眸之间又说出另一番话来,“其实要迁人,也不是不可以。”在所有人都看向她的时候,慢吞吞来了句,“有些人知道你不舍得,就不管民生天下专挑你喜欢听的说。”
“你是说……”李凤宁眉头微皱。
不舍得?
萧令仪视线在李凤宁和殷六之间转来转去。
城中有什么人,能整个囫囵出去,又不影响其实百姓的。
她想来想去,最后还是落在那个“不舍得”上。
难道……说的是那群读书人?
国子监的话,其实平时也是关起门来读书,监生除了年节和母父生辰之外,轻易不许出去监舍的。这些人就算全挪窝了,其实也无甚影响。
但是……
殷六毫不掩饰她的鄙夷,给了新帝一个白眼“哼。”
李凤宁眼睛微眯,眼看着似乎又要恼了。
萧令仪心里一紧,冲口而出,“其实迁军器监也是可以的!”
再接下来,李凤宁和殷六自然不会再对瞪了,其他人也都把视线转了过来。当萧令仪看到范聿似有不悦的眼神,顿时醒悟过来。
完了,说错话了。
她虽然挂了个军器监右丞的官衔,其实除了最初帮着试过一些武器之外,根本没在那里待过多久。彼时李凤宁管着军器监,萧令仪跟进跟出也好算是跟着主官,并不算出格。可如今李凤宁一登基,范聿就成了军器监最大的官。她还一句话没说呢,萧令仪这个做下属的反倒在新帝面前说什么军器监可以往外搬。
十足十一个谄媚奉迎的小人。
只是说出口的话又收不回来,她又不好解释说自己刚才是一时冲动胡说八道,萧令仪顿时额头见汗,面上也一阵阵发起热来。
整个度闲榭里顿时安静下来。
“现下军器监衙门还是逼仄了点,”一道微凉的声音响起,“监内为了怕走水也不敢多起炉子,迁走其实也好。”
萧令仪抬眼看去,却见范聿面色平静如水,语调更是纯然的就事论事。
“我本想把军器监并入工部,现下看起来倒是要加快了。”李凤宁沉吟了一阵,突然说道,“倒是往哪里迁,可有合适的地方?”
诶,并入工部?
心里猛一跳的萧令仪听到后头半句,瞬间两眼放光,朝前一步大声说:“谨安,不,陛下,我去!我去寻合适的地方——”
度闲榭里瞬时一静,随即先是李凤宁笑了出来,再连带着其他几个也跟着笑了起来。
萧令仪顿时一头雾水。
干什么,一个两个的都对着她笑?
“我眼光好吧?”李凤宁莫名地对着殷六来了一句,虽然萧令仪只听出其中的得意洋洋,“这妹妹可是我自己挑回来的。”
啊,什么妹妹?
她们在说谁?
“呸,人家跟你一个姓?”殷六笑骂道,“乱认亲戚。”
“我儿子还姓殷呢。”李凤宁却道,“妹妹怎么就不能姓萧了?”
萧……
她们在说她?
“陛下,令仪是您的弟妇。”一旁沉默许久的时显也凑趣道。
“别闹了,说正事。”范聿道,“给军器监选的新地方,必须在水边;为了运东西方便,离官道不能远;一应的吃穿住用如果不想从头开始,就必须在离村镇不远。”
“在京畿之内,其实可以选的地方不多了吧?”
“未必。来人,把畿内图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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