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出勤诲斋的大门,李凤宁脸上的轻松便散了个干净。
再熟悉的人,大概也会说一句李贤疼她如昔。可自小在东宫书房进出如回自家的李凤宁,却能感觉到李贤那一点并不怎么明显的疏远。再想起她自己也是诸多隐瞒,尽把事情朝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去说,心里顿时就更不得劲了。
这种无法诉之于口的烦闷一旦升起来便不会轻易消退,她又不想让连氏看出端倪来,于是便随手在勤诲斋里拉了个宫侍,交代一声之后便出了宫。
出宫之后她便直奔殷府,眼见着门房表情还是笑盈盈的可称呼却变成了“五殿下”,李凤宁再也克制不住地沉下脸,一副上门寻仇的模样跑进殷六的院子。她“嘭”一声推开书房的门,也不理那坐在书案后埋头疾书的正主,一脚踹开那拦在软榻前的凳子,整个人便朝上一倒。
李凤宁大力推门的时候,殷六已经抬过头。见是李凤宁她本又低头下去想写完手里的东西,耳边又“哐”一声传来凳子倒地的声响,顿时大皱其眉。她手上虽一顿,却不抬头只扬声道:“拾筱,去端盆凉水来给咱们五殿下去去火气。”
这凉水如果用“盆”来装,就肯定不能是喝的了。
李凤宁不觉得凉水如何,却正听这“五殿下”刺耳,顿时翻脸,“啪”一下一巴掌重重拍在卧榻上,“殷悦平,你叫我什么!”
“成了‘殿下’的人果然是不一样啊,都能跑到我这里来砸东西了。”殷六也沉下脸,翻了个白眼就刺回去,她眼睛一扫,见她屋里的拾筱端了茶才踏进屋子,“叫你拿凉水来,谁让你去倒茶的。出去,换凉水过来。”
拾筱又不能真的去捧一盆凉水过来,呆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
“拾筱,把茶端过来。”如此僵持了一阵,还是李凤宁先开了口。
拾筱这才松了口气,连忙把茶递到李凤宁身边,只说:“凤小姐您暖暖身子。”
李凤宁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杯子里盛的是姜茶,不止配合李凤宁不爱吃甜的习惯没放红糖,还调了冷热正好入口。李凤宁一口下去,只觉心肝脾肺都暖和起来,顿时长长舒了口气,“拾筱,还是你心疼我。哪像她,一点做姐姐的样子都没有。”
拾筱闻言却是抿唇一笑,“不是她这两日成天念叨,我哪知道您今天会过来呢。”说着,便朝她弯了弯膝盖,跑了出去。
房间里顿时只剩表姐妹两个,没人说话就安静了下来。
殷悦平可以继续低头写她的东西,李凤宁几口喝完姜茶之后就没事可干。她左看看右看看,目光扫见榻上一本账册,便说:“哎,我说,那里你没贴进去很多吧?”
李凤宁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也亏得殷悦平听得懂。只是她仿佛还没转过来似的,语气依旧有点阴阳怪气,“圈那么大块地,就那点银子够什么的?”
建造皇女府,朝廷给的屋子和使唤人是不会次的。可日子要过得好却不单只看窗格上的花雕工有多细致,譬如坐垫是不是够软和,被子是不是够舒服那种“小节”也忽略不得。这方面才是“按规矩”和“自己人”最大的区别。李凤宁自然就是知道殷悦平会尽心,才会把这事托给她。
“很多吗?”李凤宁说,“我这趟弄回来不少东西,你看看够不够填的。”
殷悦平想了想,“也好,我这里一时拿不出那么多现银,本想拿几个铺面先顶出去的。你有东西省得我麻烦了。”她略一顿,抬眼,“有多少?”
李凤宁迟疑了一瞬,“我看里头那几盒海珠都挺大的,应该能值几个钱……”
说完,李凤宁便有些讪讪地看着殷悦平,而殷悦平则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半晌,殷悦平才缓缓来了句:“你什么时候能自己管一回钱?”
“这不有你吗。”李凤宁干笑一声,“术业有专攻,我费那个事干嘛。”
“你不直说你懒?”殷悦平当场就回她一个白眼,“对了,小舅的嫁妆里我留了几件屏风、妆镜之类的东西给三哥和五哥,这个得跟你说一声,其他都封到你那儿的库房去了。还有一件,就是那些田契之类好多都置在燕州,要怎么弄你自己拿个主意。”
“燕州……”李凤宁眉头一皱,“现在那儿还有人?”
“也就是当初陪送给小舅的那些庄头。”殷悦平一边说一边从她身边的书册堆里抽出一本来翻开,“田是上好的水田,可就是地方尴尬了点。”
“那就先留着。”李凤宁想起了之前的事,“不为了那点东西,留几个人也不至于成了聋子。”
“那好。”殷悦平无可无不可地应了。
两人话一说完,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李凤宁伸手去拿杯子时才想起之前喝的是姜茶,便起身到桌边,拿起捂在棉套里的茶壶先替自己加了水,再转眼朝殷悦平那里一看。殷悦平很自然地拿起半空的杯子对着她,李凤宁也极之自然地替她倒了茶。
只是待放下茶壶的时候,她自己却怔忡起来。
姐妹不就应该是这样的吗?
就比如她从来都不觉得把所有的财物都交给殷六有什么不对,殷六也从来不会拒绝推脱那份麻烦。姐妹之间如果还不能互相倚赖,这人活着也未免太没意思。
可今天午前在宫里看到的……
“还不说?”殷悦平懒洋洋的调子里却不知为什么有股凌厉的意味,“今天在哪里受气了?”
李凤宁偏头看过去。
其实殷悦平的祖父与她的外祖父并非同一个,却不知为什么别人都说她们两个长得挺像。只不过李凤宁平时还会注意些仪态,殷悦平这人在生人面前僵着脸装阴沉,熟人面前更是翻白眼之类毫无顾忌。
而此刻,那张素来没个正形的脸上却是一片认真肃然,那双眼睛里更是精芒点点。
外间都说她自小由外祖母教养,都说那位翻手为云的殷大人致仕之后对她期许甚高,所以专心教养她。
这话虽然不能说错,却只对了一半。
李凤宁垂下眼眸,没说话。
“她到现在还没明白过来。”殷悦平朝后一靠,不知怎么的,声音里突然多了点虚无缥缈的味道,“做太女跟做皇帝不同。太女要平和大度,而做皇帝,却不能没点锐气。”
李凤宁后退了两步,坐回了榻沿上。
“就在你刚出京那会,燕州太守上折说去年大水冲坏官仓,损了三成的存粮,然后先求免去年的田赋,再求拨银去修堤坝和官仓。”殷悦平冷笑一声,“她做惯了好人,又逢登基之前,竟是斥责几句就准了。”她抬手拿起茶杯抿了口,语态悠闲到了十分,表情却也嘲弄到了十分,“随后又听礼部的人乱说话,说什么历来登基要大赦,如今天下太平应再免田赋丁口以显天恩。”她嘿笑一声,“这天恩才显出口没几天,户部和兵部的就找上门去当着她的面打起擂台,一个伸手要粮,一个摊手装光棍。”
李凤宁抿了下唇。
她不在京师,这些自然都不知道。
“你那道折子一上,不止一巴掌甩在燕州太守脸上,连户部和兵部也都太平了。”殷悦平抬眼直视着李凤宁,“但你今天去见她,她有称赞过你吗?她不想想你是拼了命才搜出这五百万石米粮,却装什么贤明样,听那些言官胡说八道什么你还年轻不可恩赏过重。”
李贤是国之储贰,她被立为太女的年头,比李凤宁的年纪还大。
自小在东宫书房进进出出,李凤宁自然明白李贤绝对不是个昏庸无能的人。而造成殷悦平所说的这种局面,绝对不会因为李贤经验少。二十多年的太女已经将仁和大度已经刻印进她的骨子里成了她的下意识反应之外,李昱晚年为了避免姐妹阋墙,着意培养另外几个女儿的时候,也相对减少了太女必须接触到的政务。这一点,也只有一直在勤诲斋进出的李凤宁才看得最明白。
至于还有一些,只怕是李贤对她“终于”不再是太女而有些……
太高兴了吧。
想到这里,李凤宁愈发觉得索然无味,“小六,她到底是……”
“她到底跟你一个姓,我知道。”这句话,殷悦平说得平静无比,“我只是怕你这个傻子白白替她拼命。恶名你背,甜头她尝,放到现在已经是第二回了。”她意犹未尽地比了个“二”的手势在她面前晃了好几下。
李凤宁一呆,叹笑,“我知道了。”
殷悦平对着她一挑眉,一副不信的样子。
“不就是少做多拿么。”李凤宁说,“先把我该得的郡王爵位给拿到手?”
“就那点出息。为什么不是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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