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诲斋。
这间她从小到大进过无数回,已经熟悉到闭上眼睛也不会撞上任何器物的地步。但是这一回,当李凤宁再度踏进这间她只是暌违了两个月的屋子,却觉得到处都充满了陌生感。
即使这屋子里的陈设与过去十几年完全一样。
虽然满屋子都是人,李凤宁仍然在目光扫到御案时忍不住走了过去。
笔架上挂的倒是新笔,可架子还是旧物。李凤宁伸出手指,摸着笔架。她的姨母曾经抱她在怀里,指着这个笔架对她解说何谓朝廷。
她说朝廷要坚实沉稳,要宽疏百涵。官员如笔,择适而用,秃者即弃。而朝廷就该像笔架一样,既要承得住分量,又要挂得了不同的笔。
李凤宁的目光不由移向那张空空的座椅。
用心教诲,疼爱有加,这八个字如果用在先帝对她的态度上,任谁都说不出一个不是来。也所以她从小就孺慕着她的姨母,不知多少次暗地里希望自己是她的孩子。但是真到了她成为她女儿的这一天,她却忿忿不平以及满心怨气,甚至在离开京师两个月后再度踏进勤诲斋的现在,她心里依旧一片茫然。
她应该……就这么接受下来吗?
“五殿下,五殿下?”有人轻拍她的手臂,“陛下将至。您……”
李凤宁陡然一惊,她这才从思绪里挣脱出来,一抬头看见才踏进勤诲斋的李贤。
同样暌违两个月的李贤穿着一身素白的常服,只两肩上绣着白色凤凰。
那是,只有皇帝才能用的……
“九尾”凤。
一瞬间感慨和无措弥漫而起,以至于李凤宁居然呆呆地盯着凤凰绣纹,直到一声“凤宁”之后才惊醒过来。
李凤宁抬眸过去,见李贤眉头微蹙看着她,不由垂下眼眸,“臣妹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说着她双膝着地,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御座上的,可不仅仅是“另一个疼她的人”。
她束发自冠,她入朝为官,就不能再指望像过去一样耍痴弄娇,只把自己当个孩子。
李凤宁额头触地,刻意多停了一会,让地面的冰凉更多地沁入她的头脑里。
因为再抬起头的时候,御座上的那个就不在只是疼爱她的堂姐,而是一个……
“皇帝”。
从这个念头清晰起来的刹那起,仿佛有些什么她珍视的东西化成灰沙从指缝间流走,又仿佛有什么新的东西添补了进来。
似乎是错觉,总觉得李贤的声音听上去也不怎么明快,“起来吧。”
“陛下……”李凤宁从地上站起来,却是一愣。先前她没仔细看李贤的脸,眼下才发觉她不仅神色不虞,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倦色,“发生什么事了?”
李昱再疼爱甥女,到底是日理万机的皇帝,于是平常还是太女带着李凤宁的时候更多些。过去整个东宫就没把她当外人的,所以李凤宁素来与李贤随便得很,别人眼里的国之储贰,对李凤宁来说就只有一个“想到就说”。所以即便刚刚才想明白她应该要长大了,可习惯使然还是那么一句直接脱口而出。虽然说完之后,她自己就开始觉得不妥了。
反倒是李贤听到之后居然还笑了笑,虽然那笑意瞬间即逝,而之后复又浓重起来的郁色令她看着更为疲倦了。
“大姐,皇姐……”李凤宁跟着神色一紧。
“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李贤前面半句说得平淡,后头却莫名带了点意气,“如今还能记得我是姐姐的,也只剩你一个了。”
李凤宁立刻就明白了李贤的意思。
能让李贤用如此语气提到的,满天下也只有那么三个人。而她们各怀的“心思”只怕满天下不知道的人也寥寥无几。
想到这里,李凤宁心里就习惯性地一阵腻烦厌恶。
其实相比起李贤,还是李凤宁知道得更多些。先帝到底有保全女儿的意思,能大事化小的便直接压下去不给当时还是太女的李贤知道。只是看着自己女儿姐妹阋墙李昱心情总会不太好,凡到这个时候便要由她耍娇弄痴地把李昱逗开心了。
一边是心疼李昱,一边也是偏着李贤,所以李凤宁从来都对那三个姐姐没什么好感。此时一听李贤漏出那么一句,表情也习惯性地露出一点厌烦。
反倒是李贤看了李凤宁一眼,表情柔和了点,“到底行过冠礼就是不同,不说孩子话了。”
李凤宁略微尴尬。
她小时候口没遮拦,看着李昱忧虑李贤心烦便在背后说过些气话。无非是揭人疮疤而已,此时却被李贤拿出来取笑。
李凤宁说:“我以前总是不明白,她们都已经有了别人一辈子都求不来的富贵,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去燕州看过一遍才知道,人心永远都是不足的。”
“我还没说你呢。”李贤一听到“燕州”,顿时脸色一沉,“一出门就不知道轻重!你是什么身份?居然混到渭阳去剿匪!”
这倒真是李贤会对她说的话。
但是……
李凤宁却觉得,李贤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生气。
“姐,”李凤宁苦笑一下,“我这回出去真没想惹事。户部派了个司庾的差事给我,我就想好歹做个样子,哪知道半夜有人塞张浸透血的纸条过来?”李凤宁嘴唇微抿,表情继续无奈着,“我两脚一踩到渭阳地面,就看见有贼寇杀人不说,隔天去酒楼吃个饭,还有人故意把我朝贼窝里引。我就想乔装看看,谁知那贼头好像认识我似的,二话不说直接带着一群人来追杀我。”
李凤宁略一顿,看着李贤眉头皱起,一双眼睛紧盯着她表情却显然毫不意外的样子,心里微微一紧,“都被人踩到头上了,我哪里还能当没看到。”
“所以你就敢威胁萧明楼出兵?那是朝廷命官!”
“本就是萧明楼的错。”李凤宁冷笑一声,“地方平安虽是太守的职责,刺史也必须监察提醒。她要早早尽忠职守了,哪里还有我的事?如今渭阳死了那么多百姓她还不哼不哈的,真亏她有脸还戴着那顶官帽。”
许是这番话合了李贤的心思,她表情柔和了点,“少在那里胡说,谢家在渭阳扎根繁衍,哪里是萧明堂十几年就能刺进去的。”
她果然早就知道。
李凤宁心里微凛。
她在燕州做的这一串事情,虽说事急从权可到底僭越太多。她既真没那个把爪子伸太长的心思,自然是要想办法澄清李贤心里的疑惑。无论如何,不能让李贤留下个“天下还有别人能调动兵马”的印象。
“罢了,等下到后头去看你姐夫去。”送到连氏,李贤表情更加柔和,“这还是你第一次没在京里过年,你姐夫念叨好长一阵了。”
“我正好寻了些还能看的东西。”说起连氏,李凤宁也语调轻松起来。
“小孩子家别手那么松,有点东西到处撒。”李贤道,“到你姐夫那里别急着走,等下一起吃个饭。”
李凤宁微怔,随后笑了起来,“哎,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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