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河署衙虽碍于规制占不了太大地面,到底渭南富庶,所以主官的屋子用了上好的料子。加上之前替李凤宁看诊的大夫说得严重,一群衙役生怕担责,炭盆像不要银子似的放了三四个,所以现下屋里头相当温暖。
李凤宁从寒风凛冽的室外才跨进屋内就觉得一股暖气扑裹过来,忍不住就长舒了口气。
眼角白影一晃。
李凤宁转眸看过去,却是十四。
巡河署衙既然是官衙,当然不会有什么卧房,只巡河官屋子后头隔了个角落出来而已。李凤宁自从挑明了身份之后,一群噤若寒蝉的衙役自然没人敢张嘴招待李凤宁回自己家住,权衡之下只能把巡河官的屋子让出来给她做了起居之用。而外人眼里她的贴身小厮十四,自然不能跟外头的衙役挤在一块,也只能住进这间屋子了。
一直躺在隔间软榻上的十四,大约是听到响动,所以从里面走了出来,站在隔间门边抬头看向她。
他只穿了一身白色的中衣,许是因为刚刚起床还不清醒的关系,领口有些松散,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之外,手却被长长的袖子遮去一大半,只剩下指尖露在外头。他头发松松地绾着,一双平常警醒冷漠的眼睛里此时却满是朦胧的光,加上他源于受寒和伤病的苍白脸色,浑身上下都是一副纤弱柔软的气息。
如今这模样……
谁还能信他是个杀手呢?
李凤宁硬生生转开眼眸,将剑放在桌上,“哐”的一声轻响。
十四在隔间门口愣愣地站了会,才总算被那轻轻一声唤回来。清醒逐渐代替了眸子里的迷蒙后,却没有再朝过去的冷漠偏过去。十四看着李凤宁的目光几乎能用柔软来形容,而当他看见李凤宁放下的是剑后,一抹淡淡的喜色侵染上来,瞬间明媚了那张本来就长得极好的脸,他几步过来李凤宁的身边,然后拉起她的手。
李凤宁一时怔忡,竟被他牵住了手,此时也不能甩脱,只好跟着他进了隔间。十四拉着她在榻边坐下,然后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膝上,垂着左手单用右手拆着缠在李凤宁手上的布条。
隔间自比外屋暗了许多,又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李凤宁不想一直盯着十四的脸瞧,可目光一溜却又落到掀开一角的被窝。想到十四显然是一直都躺着,李凤宁不由得又想起大夫那日的话。她说十四该是自小颠沛流离,所以身体底子极差。如今再这么一冻就是寒气入骨,不要说什么嫁人生女一类的话,只怕连三十都活不过去。
李凤宁的目光不由又挪向十四。
他低着头,自然而然露出一截纤细白嫩的脖子。血色不好,肌肤却莹润得半点瑕疵也没有。
而这样的人,却……
“活不过三十岁”。
远远没到忧愁自己寿数的李凤宁心里泛起了一点难以言喻的复杂,像是一点可惜与难过,又像是一点茫然与酸涩。
十四自然不知道这一会功夫李凤宁想到哪里去,他拆开了纱布,然后一点一点摁揉着她的手。
李凤宁眉头微蹙。
她逃命的时候慌不择路用手抓礁石,所以手心里这点地方居然横七竖八地十来道伤口。因十四说皮肉伤不同骨折,若一直不动弹,伤口结痂之后筋肉就会扭曲不复之前灵活,所以在伤口愈合前就要尽量多活动。旁的病也罢了,这种见了红的创口该如何养,李凤宁自然是相信十四的,所以她先头才会去练剑。否则以她现在碰下都痛的手,哪里能去挥舞剑那么沉的东西,又让十四大力按揉。
十四将她两只手都揉捏过一遍之后,李凤宁疼得额头上冒出一阵细汗。她虽然不哼不哈地保持着安静,神色里还是漏了几分出来。而隔间里再暗,十四到底贴着她坐,只一抬头就发现了。
十四像是有点意外,那双秋水一样的眸子只一眨后,突然泛起一点浅浅淡淡的喜色。
一瞬间,整个人都不同了。
李凤宁想起几次见面,虽然假扮成别人的时候会有各种各样的“情绪”,但是在面对李凤宁的时候他却一向很冷淡。从宁城开始缠着她也好,在渭南街上逛来逛去也罢,这个名叫十四的少年无时无刻都木着一张脸,眼冷表情更冷。一路上,李凤宁不知道看过多少回,十四一个眼神过去,直接把话堵回嘴里让人连搭话都不敢。
而现在,他的表情变得温暖了。
“解百忧的规矩,一不接朝廷命官的生意,二不碰众口传说的好人。”而在平静地看着她之后,十四陡然来了这么一句话。
一听“解百忧”就下意识皱眉的李凤宁,到底知道十四不是个会说闲话废话的人,所以她只是看着他,听他继续说下去。
“谢太守在燕州百姓眼里的风评不好。很早就有流言说,她有一个神秘的粮仓。有人说那些粮食是充作军饷,有些人却说是偷运去驲落。”十四抬着头,“这一回的雇主说,谢太守书房里有一本私仓的账簿,偷出来之后就能用作弹劾的铁证,所以解百忧才接了这笔生意。”
李凤宁表情渐渐肃然起来。
燕州官仓虽主要存的都是用作军饷的粮食,可也要备荒备灾。碰上官仓粮食不够的时候,燕州府衙就要负责出面向百姓收购粮食以作补足。而这笔钱款在上报兵部后会得到返还。谢太守如果要做点监守自盗的事,先从仓库里运走一部分当做“损耗”,然后再拿那些抵了军饷,转眼就是大笔银子入袋,几乎是无本万利的生意。
只是……
雇主说的是“弹劾”?
具有弹劾资格的,只有朝廷命官。
难道是有官员找到解百忧……
一时间,李凤宁的脸色不好看起来。
但这又怎可能?
“雇主当时带着太守府内地图,甚至还有太守的作息时间。主人命我跟踪过她,确实是穿着府吏的衣衫,也连着几日都出入府衙内管文书的库房。”十四说,“所以主人才接了这笔生意。”
李凤宁皱起眉。
听十四这般说法,显然是有问题了。
“但是那天,书房里夜读的是一个假扮成太守的年轻侍卫。”十四脸色一凝,“而我逃出来之后,却听到太守被刺客刺伤的消息。”
李凤宁那日求见过太守,但当时隔着帘子那人却是“病”,说几句话就一通咳嗽的病。
而十四现在的说法,倒像是有人为了刺伤太守而特意寻解百忧过来做替死鬼一样。
再加上那张染满血迹的信。
这燕州,怎么这么乱。
李凤宁越想越觉得其间错综复杂,一时怎么都想不明白。
“凤宁。”十四突然轻轻唤道。
他的声音里漾着一点从未有过的轻暖甘甜,只可惜沉浸于一团纷乱线索里的李凤宁根本没有发觉。她只是顺口回了声,“嗯?”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有人大喊:“五殿下,宁城来人了。”
宁城来人,是萧家把她要的兵送……来……
所有的思绪突然诡异地一顿。
在感觉到唇上那微软的触感时,有好一会李凤宁只是眨了下眼,根本没有动弹。
而那个偷袭了她的少年,轻轻松松又坐回他原来的位置,以一种只是眼神比平时略微清亮一点的表情说了一句话。
“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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