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李贤驾崩之后,门下省侍中宋沃隐隐忧惧起来。
只是当时她以为这是源于失去有为之主的悲痛,源于对自己未来的彷徨,可是当半年过去之后,当她终于能够正视李贤离开人世的事实,宋沃也才终于发现的自己忧惧的到底是什么。
帝位承继。
小鸡肚肠的男人,也就能乱个宅院。无能腐败的官员,最多祸害一地的百姓。可若是坐在御座上那个昏庸无能,叫赤月亡国也不是多困难的事。
宋沃自觉生在了好时候。李昱用雷霆手段在登基时就立足了威,加上勤勉和韬略,定谥号为“睿成”真是名至实归。而李贤虽然看上去温吞了些,在政事上头却缜密到叫人叹为观止的地步。宋沃一直相信她能创造盛世,只要上天给她足够的时间。
但是接下去,由谁来继承皇位……
说实话,直到昨天为止,宋沃还是觉得她没法看好任何人。
睿成皇帝的几个女儿,最适合为帝的驾崩了。余下三个里,老二楚王的确把个刑部打理得妥妥帖帖。可宋沃不知道该说她刻板好,还是目下无尘好,总之见不得任何腌臜事,也学不会迂回怀柔的手段。宋沃还真怕她一旦继承帝位,就开始大刀阔斧地把那些隐田和贪污的官员都砍了,到时候非得引起“官变”不可。且照这位的直性子来看,至今为止依然八风不动的,大约就是真没那个争位的意思。
诚郡王就不说了,不说她之前干了什么蠢事,单只见她自被“闭门思过”之后居然没人想去捞她出来,也知道她这个人品官声到底如何了。
至于安郡王,宋沃却有点看不上。
宋沃站在这个门下省侍中的位置上,见过的官员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所以李鲲这人平时有力也只出五分的样子,至少是没逃过宋沃的眼睛。以前宋沃对她观感平平,概因她把个兵部打理得妥妥帖帖,从没出过什么岔子。她亲娘都没觉得她混日子有什么不好,她个做臣下的着什么急?
只是现下,安郡王却突然“上进”起来了。
每每大朝上开口,必然拾遗补缺语惊四座。宋沃都听见好几回,人家背地里赞她“果然不愧是睿成皇帝血脉”云云。
宋沃冷笑一声。
她比她三姐聪明,长眼睛的都看出来了。可她早干嘛去了?宋沃倒不觉得她想争帝位有什么不妥,可她早不争晚不争,偏只在李凤宁把诚郡王一脚蹬下去之后才蹦出来是为什么?
无非是算计好了时机,选了个既能显出她又不用太费力的时候罢了。
先前诚郡王为难李贤的时候,没少见她跟着火上浇油。当时宋沃还道她姐妹情深,可现在诚郡王陷进去却不见她去捞,浑似这世上从没那个人的架势,看着只叫宋沃心寒齿冷。
至于睿成皇帝的孙儿辈里,年纪最大的李安身体弱不禁风,叫宋沃都不敢大声跟她说话。排行第二的诚郡王长女也才十五岁,更不要说从她那几个亲妹堂妹了。
所以,只剩下个……
“宋侍中,”一旁突然有声音响起,“您可算是来了。”
宋沃一路胡思乱想一路朝政事堂走,此时陡然响起声音倒是叫她一惊。她愣了愣,环视了一圈四周才回过神来自己到底在哪里,然后才想起朝跟她说话那人去看。
原来是一个隶属政事堂的文书,姓张,平时替她们这些人跑腿传话递折子的,因此也算是脸熟。
“有事?”宋沃只脚下一顿,又朝政事堂大步走去。
她每日忙到恨不得多生一双手才够,哪里有闲工夫跟人站定了说话,向来都是边走边说的。这文书显然也是素知她的脾性,跟着她一道朝那边走。
“您再不来,我该去换炭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拿了个手炉塞到宋沃手里,“秦王殿下与廉仆射她们也都才到政事堂一会,说是等您到了就开始说驲落汗世女归国的事。”
寒冬腊月的,即便两边都是宫墙,呜呜的冷风刮在人脸上也都觉得生疼。宋沃因走急了又在想事所以才没觉得冷,此时被人塞个热乎乎的手炉过来,虽然巴掌大的东西也起不了多少作用,到底心里还是熨帖的。
自李凤宁开始监国,便特别照拂她们这班老臣。其实夏天一杯解暑凉茶,冬天一个手炉谁家还用不起了?只是她这份心思难得。
这些关切宋沃也不是没在前头两位身上感觉到过,可相比起李昱的受宠若惊和李贤的理所当然,李凤宁却是给人一种难能可贵的印象。
宋沃的孙女还比李凤宁大上好几岁呢。
张文书乘着最后一小段路的功夫挑几件大事约略跟宋沃说了,然后两人便到了政事堂门口。张文书告退之后,宋沃踏进政事堂的正厅。
凤阁大学士连翰,尚书都省仆射廉定,还有兵部、吏部和礼部三位尚书,再加上李凤宁,六个人齐齐朝宋沃看过来。
“劳各位久候。”宋沃告了声罪,便走到上首,在廉定对面坐下。
“人都来齐了。”李凤宁略一顿,“其实也无甚大事,只是昨天驲落汗世女阿约夏到我家去,说是想要回驲落。”她约略把阿约夏的话简述了一边,“我看机会难得,就想请各位来商议一下,是不是乘机送些人去驲落?”
“殿下的意思是,”宋沃略怔了会,虽然猜到李凤宁想说什么,到底出口时却婉转许多,“想要多派些护送的人手,乘机也多看看驲落的情况?”
“阿约夏虽然是葛鲁米为了保自己的女儿送过来浑水摸鱼的,却是错有错着,正好便宜了咱们做点文章。”李凤宁咧开嘴,笑得直教人心里冒凉气。她前头那话俗白得只叫大皱其眉,可一顿的功夫又打起官腔来,“现下伊拉色布在边境屡屡败仗,葛鲁米又下落不明,阿约夏到底是孛腊的亲生女儿,她想回故土与族人共进退,总是值得称赞的。”
宋沃沉吟了一阵。
如果能乘机送些探子进去,仗着“护送”的名头把整个驲落草原打探一遍,果然是赤月的天赐良机。
宋沃朝廉仆射看去。
那理着整个朝廷职事衙门的廉定想了想,“宜秘之。”
这便是同意了。
安郡王李鲲神色凝重,宋沃也瞧不出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只听她说:“只是人选上有些难办。”
宋沃跟着点了点头。
首先,能护卫驲落世女回国的必然是将官,身份低不了。其次这人得有绝对的忠心,否则一去驲落便投敌,还不如不去。最后还得有机变之才,心眼但凡少长两个,只怕也就是有去无回。
宋沃不由自主地朝李凤宁看去。
只见整屋子里最年轻的那个,却是一副举重若轻的模样。她眼眸一转,仿佛极轻巧地朝安郡王看去,“我前几年去过燕州宁城,太守之女谢云流在燕州推行官塾颇有成效,连着个青楼鸨父也对她推崇备至,想来在教化上头颇有独到之处。”她浅浅勾起一抹笑来,仿佛十分高兴似的,“既然四姐姐与那位谢大小姐有私交,不如就请四姐姐出马如何?”
宋沃下意识便觉得其中另有故事,只是她只看见安郡王眼里闪过一丝冷芒,再开口时居然十分平和地点了点头,“我试试。”
“试试”?
此等朝廷大事,安郡王如此高的身份,居然用了个“试”字,更加叫宋沃确定其中必然是有些什么猫腻的。
只是,既然是李凤宁说的,想来这其中的隐秘也不至影响大局。
下意识就放下心来的宋沃正想丢开手不再去想,无意间瞧见对面吏部尚书时蕴也是若有所觉地在李凤宁和李鲲之间来回各一眼之后,表情再无任何异样。
宋沃一怔。
她下意识又去看屋内其他几个人,居然没有人露出十分担忧的表情。
从什么时候开始……
李凤宁居然这么得人心了?
宋沃像是第一天知道李凤宁似的,不住上下看她。
“其他人就请时尚书斟酌,国书就麻烦卢尚书了。”李凤宁环视一周,“各相关衙门我这里会出文知会,若有事无法决议再请各位过来一道商议。”
宋沃见所有人纷纷点头。
一桩大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宋沃突然觉得有点没真实感。
想李贤登基那阵,想要做点事有多难?先各个试探,然后雪片似的奏折压在案头,一群人胡搅蛮缠、蛮不讲理,要闹上好一阵才能在各退几步的方向上决定下来。等事情做完的时候,跟初衷已经成了完全不同的东西。
但是看李凤宁,送探子入驲落的事居然三言两语就定了下来。
无论有什么理由,至少在“没有在无谓的事上浪费时间”,李凤宁已经胜过李贤很多了。
宋沃不由得想起昨天晚上,特意去了她家的韩谦说的话。
“秦王殿下。”宋沃不由自主地开口。
李凤宁居然像是没听到似的,头抬也不抬。
“……谨安。”宋沃有些无奈,只得换了个称呼。
却见刚才仿佛没听见的李凤宁立时就朝她看来。
居然把个亲王爵位嫌弃成这样……
宋沃嘴角一抽。
若她是宋家的外孙女,宋沃挺想请出家法捶她一顿。
显然不知道宋沃在想些什么的李凤宁正笑眯眯地看着宋沃,“宋侍中?”
宋沃木着一张脸,不知怎的,突然提起了三个月之前的一件事,“现下正是农闲,和州那里朱河决堤的事,要不要查?”
九月的时候,和州那里因下了几场大雨,有一处才修过的河堤裂了。泛滥的河水冲毁了一个贴着河边的小村庄和田地。这事其实查不查的都是那么回事,无非便是修堤时贪墨了银钱以此充好,结果运气不好,一场大雨就原形毕露而已。
宋沃看见了对面廉定不赞同的眼神,也看见了安郡王脸上的茫然,但是她却有些期待。
期待,李凤宁不会叫她失望。
“秋天的事吗?”而李凤宁只想了会,便想了起来,“现在河里水少,岸边也不种田,正好可以查一查。”
所以,宋沃虽然控制着让自己看起来一脸平常,却到底没能阻止那股子喜悦在心底泛滥。
萧明堂能叫睿成皇帝留在工部尚书的位置上,至少认可了她的能力。既然她特意写了折子递上来,宋沃也便认为李凤宁该知道,所以循例知会了□□。
现下,至少证明她不仅是看过折子的,并且也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
她没有因为“监国”而得意忘形,忽视这种看上去“琐碎”的小事。至少她也重视了宋沃和萧明堂两个人,把她们认为重要的事记在心里。
所以说睿成皇帝的几个女儿,老大驾崩,老二无意帝位,老三蠢到把自己禁足,老四实在缺点为帝的胸襟气度。
这么一边算下来,可不是只剩下老五了吗?
宋沃也不是个扭捏的人,只一瞬间便定了念头。
只是……
宋沃不由看向李凤宁。
现下最大的问题,只怕是这位自己不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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