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凤宁小时候爱往李昱身边凑,便有后宫侍君说了一句话。
他说,大小姐真是“早慧”。
短短两个字而已,落到李昱耳里却大发雷霆,重罚的理由是“怨望嫉妒,心性狠毒”。那侍君好像是贬作宫侍,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倒是李凤宁在外头突然收到许多礼物,打听下来却是那侍君的家人送了来赔罪的。
这件不过拂面凉风一般的小事,却在李凤宁踏进驲落王帐的时候突然想了起来。她一路跟着引路的驲落守卫缓步而行,面上却不由得带出点感叹来。
所以说,赤月的文辞博大精深就在这里。嘴皮子一张一合的功夫,便把那侍君看不顺眼李凤宁小小年纪便知讨好皇帝的想法暴露出来。何况常言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又言“过慧易夭”,那一个“早”字真是道尽了他巴不得李凤宁能遇点什么不测的阴暗心思。
这不过是个后宫侍君而已,连名字都没能叫李凤宁记住,说起话来意思却一层套着一层。相比之下,这驲落王帐里的人却直白到了令人觉得有趣的地步。
因她是禀着赤月使节的名义,驲落再如何,也不敢在明面上过于怠慢,于是此刻王帐里此时站着许多人。因帐内十分宽敞,倒也不显得拥挤。
驲落不像赤月那样有严格的朝廷规制,更加没有三省六部九寺五监。驲落本是大大小小的部落,如今虽有十之六七顺服于驲落汗孛腊,但各部依旧归原来的部族之长统领。平时若有大事则齐聚于王帐议事,平时则回归本族治理族民。
参与王帐议事的,也有一个很简单的标准,即“万骑”。
部族所属若达到万人,便能入王帐议事。以此类推,人数每增加一万,族长可以多带一个人同往,此些人同样有资格在议事中发表意见。而反过来如果人口跌到九千,那部族之长也就没了踏入王帐的资格。
李凤宁见王帐左右各立了五六个人,便知这些该是各部之长。她们中年轻的看上去与李凤宁差不多大,年长也不过四十来岁。一个个都披着装饰了厚重毛皮的斗篷,腰上用粗粝结实的皮绳栓着实战用而非装饰性的弯刀、铁棒一类。所有人都用她们的表情和身体诠释着“蔑视”与“恫吓”两种情绪,只最年轻的两个人眼里,似乎还能看到那么一两分的好奇。
浮于表面的恶意,永远比笑里藏刀要来得好对付。
李凤宁最头疼那种面上笑得如沐春风,实则滑不留手的老奸巨猾,所以她一踏进王帐看到这种不含杀气的凶神恶煞,反倒觉得整个人轻松了下来。
引路的人不知道是通晓赤月礼节,还是想让她在这种敌视的目光里多待一会,即便在看得见大汗王座的地方,依旧走得很慢。也于是,恰巧给了李凤宁观察王座的机会。
外头天气再晴好,透光的气窗高悬于十几丈的头顶上也起不了多少作用。火盆里的火焰被窗口透过来的风吹动着,把整个王座都陷进一片奇形怪状的阴影里。
引路的使者停下脚步,“大汗,赤月使者到。”
她恭敬地朝驲落汗鞠了个躬,然后退了下去。她朝旁边挪开的那一瞬间,李凤宁终于看到了这个被赤月整个朝廷上下无数官员所忌惮的……
垂死之人。
李凤宁眼睛微微一眯。
陷在皮毛里的那个人理应只比李贤大十岁。五十出头在赤月还不算怎么老的年纪,但是眼前这个人却给人一种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的感觉。她面色灰败,呼吸声沉重短促,整个人瘫坐在厚厚的毛皮堆里。唯独那双已经没了神采的眼睛里,似乎还闪着最后一点明亮的光彩平静地,不带半分蔑视地直视,又或者说审视着李凤宁。
果然是……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有一瞬间,李凤宁甚至想要感叹的,但是转瞬间她就将这个心思收敛了起来。
迟暮的驲落王竟似乎看明白了她的情绪,眸中闪过一丝异色。
“驲落的共主,帕拉的主人。”吐字清晰的驲落话自李凤宁嘴里说出来后,整个王帐里突然一片死静,简直落针可闻,“我是赤月先帝李昱的女儿,皇帝李贤的妹妹,仁郡王李凤宁。”她低头,挥手行过一个驲落面见尊长时行的礼,“我不远千里来到帕拉,只为送达我皇的慰问和礼物,祝您早日康复。”
李凤宁也不待驲落汗答话便回转身体,笑盈盈地朝帐中所有人颌首致意“各位万户”,顺便收获无数震惊到目瞪口呆的表情。
“远来的客人,”驲落汗孛腊终于开了口,声音一如李凤宁猜测的那样毫无力气,“请将我的感谢带回给你的皇帝。你的礼物,我就收下……”
“母汗!”
孛腊话还没说完,站在她王座右后的女人突然大喊一声。
或许是因为驲落汗的存在感太强烈,李凤宁先前只以为是从人护卫一流的,现在才发现根本不是。
这人相貌与孛腊有七八分相似,又是三十来岁正当盛年,一错眼倒仿佛像孛腊突然年轻了二十岁一样。只是这人浑然没有半点孛腊身上由岁月积淀而来的沉稳,那凶狠的眼神倒像是被惹毛了的野牛一样,似乎随时随地都会抽出鞭子来一通狂抽。
这位,就是赫赫有名的大王女伊拉色布了?
李凤宁不用别人说,就直接认了出来。
不过她虽然这么暴喝一声,却没有说其他的话,就叫李凤宁弄不明白她到底什么意思。不过她不明白,显然驲落汗却是明白的。李凤宁只看见躺在毛皮王座里的孛腊偏头朝她的大女儿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有说。
“大王姐何必动怒,”站在王座左后的人也跟着出声,“听听这位仁郡王带来了什么礼物再说?”
这位,说完了还朝李凤宁看了一眼。
与大王女伊拉色布不同,这人却是面白眼细。或许是因为天生嗓音尖利的关系,她偏喜欢压着喉咙说话。她体格不如大王女健壮,斗篷上却装饰着十分蓬松的黑色羽毛,在王帐这种照明不足的地方,看起来整个人就是黑乎乎阴森森的一团。
既然叫“王姐”,那就该是二王女葛鲁米了。
不过,礼物?
为什么要特意问起礼物?
“远途而来,也不好带些什么易坏的东西。”李凤宁只当没发现其中的诡异,只浅浅笑着,仿佛就像她刚才行的礼一样,真的只是一个上门探病的普通客人罢了,“珍珠千颗,珊瑚十株,玳瑁十个,玉如意四柄。其他的还有些绸缎、熏香、金银锞子和马具一类杂物,那些东西的数字要看礼单,我是背不出来了。”
这些东西,多是李凤宁从燕州隐岛那里得来的,所以根本没多少花费。像珍珠千颗听着很多,其实也不过就凑了十来颗大的,余者都是比小指尖大不了多少的杂珠。至于珊瑚,赤月风俗是偏好红色,越深越浓越好,那些粉紫青白的就卖不出价钱。
可到了草原这里,这些却都成了极稀罕的东西了。
李凤宁这么一说之后,她只一扫就见帐中下列的众人面色都好看很多。孛腊还是面色如前古井无波,倒是大王女有点噎着的样子,只狠狠瞪着李凤宁好半晌说不出话来。二王女则一副看笑话似的模样看着她的姐姐。
所以说……
难道驲落王帐里都认准了她必然不会带什么好东西,于是打算凭着这事发作了?
李凤宁不由莞尔。
此地风俗,果然直白得可爱。
“仁郡王远来是客,不如就先在王帐住下。”
许是因为事情没按她们预想的发展,于是满帐的人竟然有些不知所措的沉默。到最后还是驲落汗孛腊一锤定音。
李凤宁本就是来探听驲落内情,闻言自然无有不应。不一时又有从人进帐,自引了她去下处安歇。至于还留在王帐里的那些人会说什么,她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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