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和变了,变得是他的眼神,此刻也充满着愤怒。
只见他一拍案几,大骂道:
“这帮狗贼,仗着朝中有人便为非作歹,先前克扣军饷,我便向总制府讨要,并直言如若不给军饷就将此事直接报给兵部司马。
那狗贼赵渊却让我虚报更卒数量,再补给我所克扣的粮响。
我不依他,某行得端坐得正,为何平白去做个吃空饷的賊人,那赵渊见我不配合,便记恨某,处处与某作对。
虽然再未发生克扣军饷之事,但之后为南营所发兵器破旧,军粮劣质不堪用,某已多次向兵部司马徐大人报过此事,只待此次戎狄侵关事了,再一并与他算账。”
众人听闻杨和说罢,纷纷起了同仇敌忾的心思,也都怒不可遏。
但又细想此刻坐在这里的这些人也确实拿赵渊没有办法,而樗里骅更是被逼的出走玉宵关,一想到此便又都兀自沉静下来。
樗里骅见众人不言语,苦笑着摇摇头,便向杨和笑道:
“杨大哥,天道昭昭,因果轮回,大哥何必伤神。”说罢看着杨和却又默不作声了起来。
杨和听完口中一叹,突然想到自己是有些失态了,便又笑道:
“不说了,不说了,贤弟,百将就百将,大哥为你挑选些精锐更戍便是。
玉霄关地势险拔,打仗开战不在战阵精,而在山地熟,正好有一些龙德更戍也在我南大营,待会大哥帮你挑选一些。
贤弟可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樗里骅连忙站起身来,向杨和作了一揖,道:
“杨大哥,您与樗里虽是故交但平日里樗里却有失礼仪从未拜访杨大哥,杨大哥非但不怨樗里,还如此以诚相待,樗里万分感激,一切听凭杨大哥做主,只是我想向杨大哥讨要一人。”
杨和哈哈一笑,道:“可是先前与魏先生冲突的兵士?”
樗里骅也笑道:“杨大哥明鉴,正是那兵士。”
杨和回道:“给你便是了,走,我们先去教场点兵。”说罢便先一步往门外走去,众人也随着杨和去往教场。
众人还未到达校场,早有兵士安排将龙德籍兵士点校百人在校场等候。
其实也谈不上是多么高效,只是拉出一个百人队本来就不是件难事,况且条件只是龙德籍,所以就更加简单了。
龙德县在原州府南一百三十里处,西面便是须弥山脉,南面与蜀北道直接交壤,此处多山地,所以比起农民倒是猎户颇多,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也是颇为无奈的事情,但由此也形成了龙德县民风普遍剽悍,好斗,且身处戎秦边界,所以地域家国的观念又强于其他地方。
杨和一行人来到校场,看着百人列队站定,虽然人数并不多,但好在已经训练了近一年,也是有个军队的模样了。
杨和微笑对樗里骅说道:“贤弟,这些人就交给你了,贤弟准备何日出发前往玉宵关?”
樗里骅施礼道:“杨大哥练得兵士果真如狼似虎,但军令如山,自凭鹿符领兵开始,需于五日内到达更戍地点,樗里准备明日一早便出发。”
杨和点点头,他当然也知道军令如此,倒也干脆说道:
“那如此哥哥便着人去点对发下兵器粮草,此去玉宵关贤弟万万小心,一切保重。
待杀敌归来,再与贤弟把酒言欢。”
樗里骅和高云策、魏元琦、梁青书见杨和如此说,便赶忙一揖到地,樗里骅说道:“如此便劳烦杨大哥了,也请杨大哥保重。”
说罢,杨和微微一笑,便转身离去。
身为南门大营主将,杨和确实不能一直陪着他们,看到诸事也都安排妥当,就去忙其他的事了。
杨和走后,樗里骅与高云策、魏元琦、梁青书一起立马开始核对兵员数目,倒不是不相信杨和,只是这也是领兵交接的规矩,同时也要告知兵卒们自己的身份以及将要更戍的地点。
四人在总制府已有数年,对这些点对后勤之事也是精通。
加之这百人中已有什长,管理起来也无特别难处。
所以不多时便点对完毕并告知军士明日一早上路,让各人领命收拾细软做好准备。
四人也跟随南门大营军士回到了自己营帐。
当夜,四人对前往玉宵关路途和更戍后的事宜简单进行了商议,决定暂时不设卫士,由高云策率领二十人及临时征调的役夫二十人负责后勤粮草运输事宜,魏元琦、梁青书各领兵士四十人。
计划以每日六十里的速度行军,第三日到达龙德城下,第四日夜前到达玉宵关。
同时对路途中可能发生的不利于行军的事情也预备了一些方案。
周历五八八年冬月四日卯时,樗里骅带领着自己麾下百人,以及高云策、魏元琦、梁青书和向杨和讨来的军士柳郃在南门大营外与送别的杨和告别后,开始向玉宵关出发。
行进十余里后,樗里骅回头望了望远处的原州城。
自己期待的这天终于到来了,这是樗里骅儿时的梦想,他将带着父亲的荣光征战疆场。
他也希望自己不会辜负介子对自己十数年的教诲而能尽情施展所能,
他想狂笑,就好像离开笼子的飞鸟,但他还是忍住了。
他拉紧了黑色大氅的束带,在风雪中勾勒出精干但瘦弱的体态,他转过头来,看着前方,一张白皙似女子的脸庞第一次褪下书生的迂腐气息,显露出了坚毅的神色。
十里外的原州城南门下,介鸳和樗里骅母亲已在此处站立多时,在漫天大雪中他们看不见樗里骅一行人,但作为母亲和师父,他们此刻只有无尽的关心和离别的忧伤,目光所及的远方,仿佛自己的亲人就在眼前。
看着看着,介鸳口里喃喃的道:
“小樗里,西京已来信,再等三年,我便可回到中枢,你一定要平安归来啊。”
而站在介子身旁的范氏却只是默默的流泪,泪水一滴一滴的落在脚下的雪中,
“呼”的一阵寒风而过,将还未化掉的泪水覆盖在了厚厚的雪中。
樗里骅一行一路还算顺利,终于在第三日按照计划到达了龙德城下。
看着将黑的日暮,他便选择在离城西十里外的一处山坳安营休息。
刚刚扎住营盘,樗里骅等人在账内升起火炉,准备烧些水来用,但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只见柳郃急匆匆跑进中军帐内,看见正在和高云策等人在火炉旁取暖的樗里骅,立即行礼道:“秉百将,出祸事了。”
高云策等人看着柳郃满头大汗的样子也是面面相觑。
樗里骅闻言慢声道:“莫慌张,出了什么事?”
柳郃却急道:“一伙自称龙德城本地世袭官大夫王家的人来我军前闹事,说是我队行军时践踏了他家田地,要我军赔偿,此刻正在营门外,嚷着要见您。”
樗里骅皱眉道:“龙德王家,又是官大夫,高兄,应是王虎家吧?”
高云策想想道:“应该是了,这王虎在总制府时就处处与我们过不去,上次州卿大人责备百将您丢失了案子的卷宗,我当时就估摸着是这小子干的,现在又是他家人来闹事,真是冤家路窄。”
“恐怕不只是冤家路窄这么简单。”这时旁边的梁青书搭话道:“这王虎平日素与赵渊等人交好,恐怕是他们早已筹谋好的,要给咱们弄点麻烦。”
魏元琦一拍桌子道:“岂有此理,这王虎上月还从龙德搜得美女五人送给赵之泽,多半又是这畜生强抢来的,我等处处避让,他们还蹬鼻子上脸了。”
樗里骅点了点头,也是同意众人的分析,他又向柳郃问道:“他们大概来了多少人。”
柳郃回道:“来的人也不多,大致有二十多人,多数为布衣打扮,但有五人穿着衙役服饰,他们此刻正在我军营门外。”
“衙役?”
樗里骅闻言皱了皱眉头,再看了看一脸茫然的众人,说道:“我们出营看看去。”
众人应“喏”便一齐出了营帐。
百人军营原也不大,只是樗里骅在扎营时特地嘱咐必须分开设置前后营。
两营之间隔二十步设拒马,路障,只有中间留通过道,所以虽然前营发生了争吵,后营中主帐内的樗里骅却并未听到。
但到底也是不大的营盘,不一会众人便看见了二十多人牵着五驾骡车聚在营门与樗里骅前营兵士对峙。
前营士兵是魏元琦带队,一个什长见樗里骅等人出来,便赶忙上去对樗里骅、魏元琦等人施礼,并告诉樗里骅门外闹事者嚷嚷着就要闯营。
樗里骅一笑,示意让他什长先退下,随后便走上前去,对门口众人说道:
“我为秦国前往玉宵关戍边的百将樗里骅,现路过龙德城,在此扎营修整,明日一早便要赶路,众位因何来我营外喧哗?”
一个穿着锦服,披着白毛大氅的矮个老者走出来,颤巍巍的对樗里骅道:“樗里大夫,别来无恙?”
樗里骅虽然早就看出,这人是王虎的族伯父王鹤,但还是装出一副方才看见的模样拱拱手道:
“原来是王世伯,您老人家别来无恙,樗里不知您老人家来找我,晚辈有失远迎啊。”
王鹤慢吞吞的道:“樗里大夫如今领君命,小老儿也当不起樗里大夫一声世伯,只求樗里大夫高抬贵手,放过小老儿一族吧。”
樗里骅道:“王世伯,此话怎讲?”
王鹤冷冷言道:“贵军今日行军,践踏我王家田地,王家户小人单,还指着这点耕地耕作,还请贵军赔偿。”
“我呸。”
只见魏元琦还未等王鹤讲完,便啐道:“你这老匹夫,光天化日之下胡言乱语,我军一路行来只沿着官道行走,何时踏了路边的庄稼,你们这分明是强抢豪夺。”
“大胆!”数个声音从王家人中传出。
那几名衙役打扮的人也拔出腰刀,对着魏元琦,看架势是等着王鹤发话,便要剁了魏元琦。
王鹤这般岁数,哪里受过这样的粗言辱骂,闻言顿时一愣,便气的用哆嗦的手指着魏元琦道:“你,你,你叫何名字?”
“老子坐不改姓”
“闭口!”
樗里骅还未等魏元琦说完话,就喝止住他。
对王鹤道:“王世伯息怒,下人不懂事,我会好好惩处,您老人家莫要气坏了身子。
不知我军践踏多少田地,如何赔偿?还请世伯示下。”
王鹤正准备发作,突然听樗里骅要赔偿损失,不免又是一愣,看来这姓樗里的小子并不像王虎平日说的那般不识时务。
他本来是收到王虎和赵渊的来信,要他想办法拖樗里骅两天,让他不能按时到达玉宵关。
他便和身为县丞的弟弟王鹳一起商量,想出了这个办法,就是为了拖一拖樗里骅,今天还特意派来了几名衙役,想假扮成一出王家苦主报官,衙役为民做主的戏码。
结果预计的十几套流程一套都还没开始,樗里骅就说可以赔偿,完全不按套路来,顿时让他起了手足无措之感。
但到底还是姜老越辣,王鹤便又颤巍巍的生出一个手指头,对着樗里骅说道:
“世侄既然知错,我这做长辈的也不会为难你,不然让人听了去,还说我欺凌小辈。
这样吧,赔偿白银一千两即可,我等马上销案离去。”
只见魏元琦又要作势发作,樗里骅斜刺里看了看他,眼神里流露出阻止的意思,果然,魏元琦悻悻然止住不再说话。
樗里骅看了看四周,见自己这方无论是兵士还是高云策等人都是一副受辱的模样,更有一些人攥着拳头一付无处发力悲愤的表情。
樗里骅回过头,嘴角露出些笑意,抱拳对王鹤道:
“王世伯明鉴,此番我等奉命去玉宵关,上司还未拨付军饷,樗里这里倒有些银两但离千两缺口甚大,世伯可否宽限些时日,待军饷拨付,再给世伯赔偿。”
王鹤摸摸胡须,皮笑肉不笑的对樗里骅道:“贤侄,不是世伯不通情理,只是贤侄赔付的银两是要发给受损失的族人,只怕是迟一些我也弹压不住啊。”
这时人群中也有人喊道:“就是,你们要是跑了我们找谁要钱去。”
“对啊,你们打仗死了,鬼来赔我们?”
樗里骅默默的听着众人七嘴八舌说着这些难听话,也悄悄的观察着自己兵士的神情,果然看见兵士们愤恨之情已到了极致。
他仰头看看天空,心道:这雪已经下了四天了,也该晴了吧。
“哎”
樗里骅叹了口气,对王鹤说道:
“王世伯,我军确无饷银,如何能赔你这么多银两,您老人家看可有他法解决争端,让贵族乡亲满意?”
“那就用军粮顶债吧。”
王鹤用手哆嗦着摸摸胡须,眯着眼睛,盯着樗里骅。
未料这时,樗里骅军中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你们拿走了军粮我们吃什么。”
“老子们戍边赴死,你们还要夺我们的军粮”
“百将大人,不能给。”
“百将大人,军粮给他们我们吃什么,万万不能给啊。”
......
当这些抗议声此起彼伏都听不到哪个人说些什么话之时,樗里骅突然举起胳膊。
众人也知道主将有话要讲,便纷纷安静了下来.
只有一两人还在说“不能给,给他们我们就饿死了”之类的话,但几息之内便也都止息了。
樗里骅放下了手臂,对王鹤恭敬的说道:“王世伯,如你所愿,我等会将军粮奉上。”
说完,他转身对一旁的柳郃说道:
“命所有军士列队营前,每人将自己军粮放置于队列之前,违令者斩首。”
遂又转头对高云策说道:
“命民夫到后营粮草处集合,卸下粮车,将马匹集中看管,民夫听我令后携粮草到前门。”
高云策闻言深看樗里骅一眼后,领命而去。
樗里骅吩咐过后,便对着王鹤而立,也不说话。
王鹤见樗里骅完全是一副听命的模样,倒是在心中有些觉得王虎小题大做,这等孬种,一看就是仗着贵族名头的纨绔子弟,让自己大雪天的亲自出马还真是不值。
想到雪天,他更是有些怨这樗里骅没有眼色,也不请自己去中军帐内喝杯暖茶。
再一想,自己确实是欺负他到如此地步了,小孩子有些脾气也是正常,不由的心情又一阵大好。
半个时辰后,除去高云策领去监督民夫拆卸马车的二十人外,剩余军中连同樗里骅共八十三人均列队营前,队列前放着一个堆得两人高的包袱山,包袱里均是行军的口粮。
樗里骅对王鹤说道:“王世伯,这些粮草可足以抵债?”
王鹤冷冷说道:不足!
樗里骅也不废话,转身便令柳郃让高云策将内营军粮搬运出来。
随着军粮一袋一袋运到营前,樗里骅便听到自己军士中已经有人把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更有人开始大口的喘气。
等到高云策最后出来,对樗里骅说:“百将大人,军粮已全部运到”时,队列里的军士里竟然有呜呜的哽咽之声。
王鹤也听到高云策向樗里骅所说的话,便不等樗里骅说话,冷笑道:
“樗里贤侄,昔日你在总制府时也曾来我龙德县公干过,我王家对你也不曾亏待,今天总是你领兵无方才惹了众怒,好在遇到了我,我也不忍心加倍责怪于你。
看你如此懂事,便饶了你去,往后为官做人,行走处事,切勿擦亮眼睛,年轻是好,但年轻也不能为所欲为,想惹谁就惹谁,一不小心踢在了石头上,这受罪的还是你自己啊。”
说罢,便哈哈笑着的转身离去,丝毫没有了先前战战巍巍的老者之态。
老者身后一众人等赶忙将粮草装上车辆一一离开。
樗里骅站在队列前,嘴角依旧挂着微笑。
但他本来白皙的脸庞却不知是因为冻的久了还是其他缘故,变得毫无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