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牛马牲畜倒也不需要放养,
族人们迁过来后给他们的牲口围个栅栏便是了,
几个部落一同住在一起相互也是个照应。
但是萧先生,这些部落距离我们最近的也有四五日的路途,
短时间内怕是难以召集足够萧先生所需的人手啊。
所以这段时日部落的安危还望萧先生能够再想想其他的办法。
萧先生,我哲穆也愿意听从萧先生的安排。”
哲穆说到这里,他向着萧锦行轻轻点了点头,以示对萧锦行的尊敬。
作为族长的自己向萧锦行低头,这已经是破天荒的事情,
哲穆就是要让萧锦行感受到自己的诚意。
被哲穆的一席话绕的有些云里雾里的萧锦行直到此刻才算是彻底明白了哲穆今日唤来自己的目的。
这哪里是在找自己商议办法,完全是想要将这个烂摊子甩给自己啊。
萧锦行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昔日在关内,在秦国、在齐国、在楚国,人人将权力视为掌上明珠,趋之若鹜。
为此更不惜相互倾轧,争斗个你死我活。
可在戎人的地方却是大不一样,
眼前这位年老的族长将一族数十万人口的生死在旦夕间交给了自己,仿佛是交了一碗酒水一般容易。
这让萧锦行惊愕间倒是有些不知所措了。
“族长,我来到草原前,这条命是哲哲救的,
若不是他,我早就成了渭水中的水鬼。
按理来说我应当为部落出一份力气。
所以昨日遇袭,我萧锦行并未胆怯并且能够与部落中人同生共死一同奋战。
如果族长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需要萧某帮助参详一二,萧某也定会禅心竭力,全力以赴。
但我听族长的意思是想要萧某来带领大家对抗蠕蠕人,
但我是秦人,所以实在难承厚爱,还请族长收回您所说的话吧。”
萧锦行一边说着一边站起了身向着哲穆施了一礼。
从内心来讲,萧锦行是真的不想趟这浑水的,
虽然在这里他呆了五年时间,但实际上部落中与他相识的人也超不过十数个。
而周边的那些部落里,他更是一个人都不认识,所以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带着这些戎人去反抗蠕蠕的威胁。
令人尴尬的是,听萧锦行说完后,哲穆似乎怔了好久这才明白了萧锦行的意思,他苦笑着对萧锦行说道:
“萧先生是不想带着我们干吗?
说实话,你们这些秦人说话确实不讨人喜欢,总是拐弯抹角让人想半天才能明白。
不过萧先生不必顾虑许多,方才你没有来时,我和巫就已经商议好了。
而且不瞒萧先生说,这件事其实也是长生天的意思。”
说到这里,老哲穆似乎有些放缓了语气,抬眼崇敬的看了一眼身旁的巫,这才继续说道:
“有我和巫为你发声,我有虞氏全族便会听从萧先生的安排,别无二话。
至于什么秦人,戎人,这都是萧先生多虑之言。
我草原上的人中,你们秦人还是有不少的。
所以,哲穆还望萧先生能够答应救我部落万民。”
哲穆刚刚说完,还未等萧锦行拒绝,他身旁的巫竟
然突然间睁开了眼睛,与正在看向他的萧锦行漠然对视了一眼。
看着巫空洞的眼神,萧锦行不由自主的陷入了其中。
一时间,一阵阵不安、惶恐、愤怒、开心等各类感觉都从内心中齐齐涌出,萧锦行的汗水也在瞬间便打湿了全身。
但好在片刻间一切便又重新归于宁静之中。
不知为何,萧锦行突然间发觉自己内心深处那些早已被尘封的过往也如同方才的五味杂陈的情绪一般将要在数息过后浮现在自己的眼前。
“不要。”
正当萧锦行那已经久久消逝的苦痛将要重新浮现,而他也想要出言阻止的时候,这种奇妙的感觉又在一瞬间突然消失不见了。
萧锦行回过神来,眼前的巫已经闭上了眼睛,一切似是从未发生过一样。
只是巫的嘴角缓缓弯曲,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
“萧先生,萧先生。”
察觉到了一丝不对的哲穆轻声唤起了萧锦行,这呼唤声立时便将愣住了的他重新唤醒。
望着萧锦行吃惊的眼神,哲穆微笑着解释道:
“我们八大部落中,每个部落里都有一名巫,他们是长生天的使者,在龙城大巫之下为我阖族万民祈福。
所以,萧先生,方才我说的事情并不是假的,巫的卦象上说的清楚,只有萧先生你才能带领我们躲过难关。”
经历了方才不可思议的一幕后,萧锦行闻言便真的认真的考虑了起来。
坦白的说那些巫卦算命之事,自己是从来都不会去相信的,但方才巫的那一眼却真真切切的看到了自己的一切。
这一点,萧锦行根本就没有怀疑过。
真是天意吗?
萧锦行苦笑着摇了摇头,这才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缓缓的说道:
“族长,那我就试一试吧,为了部落中的所有人,也为了阿依儿和歆儿。
只是等莫儿和哲哲他们回来后,我便要和歆儿他们一起回到坝上生活了。
到那时还请族长能够答应放我们离去。”
老哲穆听完萧锦行的话后便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萧锦行的要求。
萧锦行叹了口气,这才思索起如何带领部落中的人对抗蠕蠕人的事情来。
“族长大人,我们秦人有一句话叫做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所以关于蠕蠕的事情,还请族长能够告知一些于我。”
萧锦行方一说罢,老哲穆便转眼向那巫看了过去,而巫也是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哲穆可以向萧锦行告知一切。
哲穆这才将自己所知道的关于蠕蠕的事情向萧锦行和盘托出,只听得萧锦行瞠目结舌,惊叹不已。
萧锦行想到了自己儿时曾经看过的一本名叫《大荒西经》的书,那里面天马行空,诸多异像,但却与哲穆方才所言比起来,《大荒西经》所描述的事倒像是更容易让自己接受些。
而且萧锦行明显的感觉得到,老哲穆所说的仅仅只是冰山一角。
“萧先生,据传说这些关于蠕蠕的事成为秘密不能说与人知正是当年我夏族大巫与贵族姚君商议所定。
所以还请萧先生莫要对外人诉说。
当年商定贵我两族以须弥、秦岚为界,贵族将永不出关侵占我夏族土地,而我夏族要承担起抵抗蠕蠕人的重担。
为此,姚君对
贵族谎称关外土地不可深入,不然定会有一些难愈的疾病缠身,让你们对我夏族土地不起觊觎。
而我们却能够每十年集结一次兵力,冲入萧关获取物资补给。
萧先生,你可知为何姚君会默许我们这样做么?”
听闻此话的萧锦行内心里已如同翻江倒海一般。
在得知天下人皆知的常识原来是一场骗局后,萧锦行的脑海中那一处处根深蒂固的观念壁垒便轰然崩塌了。
姚君,对于神州大地的人来讲是多么的崇高。她就像是神秘的昆仑一样,耸入天际,俯视云端。她就像是图腾一般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从生到死,从高高在上的王到卑微的奴隶乞丐。
然而世人却都不知道的是,原来戎狄入叩关内竟然是得到了她的默许。
其结果便是每十年就有无数人为此而丧命。
萧锦行来不及将这些震惊的消息化解,因为对他而言这实在是太难接受。
所以听闻哲穆的问话后,他便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了。
而哲穆显然也不是真的想要萧锦行去猜测,他紧接着便轻声说道:
“那是因为大巫请姚君去了一处地方,姚君看后便立刻同意留给我们生存的土地,也不会将我们赶尽杀绝。
她明白了我夏族八部的价值所在。
不然的话,一旦我八部尽灭,则这天下也迟早将会变为蠕蠕人的天下了。
萧先生,我知道不论是周人还是秦人、楚人、齐人、蜀人,你们都称自己为夏,称我们为戎、狄或者蛮人。
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你来草原的这五年,肯定也知道我们八部落的人也将自己称为夏,将你们称为南蛮。
所以这其中的真真假假、是是非非,谁又能说得清道得明。
我们居住的草原、你们居住的关内,到底这些地方原本该是谁的土地,又是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你们抵御我们进入关内,而我们却在实际上保护着你们不受到蠕蠕人的威胁。
这世间万事或许都是难以言明的误会,而我们和你们在这场误会中渐渐地编织了篱笆,形成了规则,所以你们才是你们,我们成了我们。”
说到这里,哲穆狡诘的又看了一眼正陷入沉思的萧锦行继续说道:
“萧先生,我再问你。
五百多年前我们为了躲避蠕蠕,举族迁入秦岚须弥以东,和你们生活在一起的时候,
真的像是你们的传说那样,因为我们八部的人让你们无法生存所以才激起你们的反抗吗?”
说到这里,萧锦行眼中的哲穆像是突然变了模样一般。
原本那枯木一样的老者身上突然散发出的气息,竟然让萧锦行心中觉得此人更像是位充满了智慧的哲人一般让人仰视。
萧锦行闭上了眼睛,凝心聚气细细地思考了起来,片刻后他才深深的吸了口气,看着哲穆缓缓的说道:
“所有的压迫均来源于不公,或许当初那些残害我们的人也并不是贵族八部中的所有人吧。”
在说此话时,萧锦行想到了自己在草原上看到的那些戎狄化的秦国俘虏,
他们在草原上生活了十年、二十年直至几代人后,基本与部落中的戎人已无丝毫的差别了。
而部落中的戎人似乎也对他们并无歧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