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阿克索猛地从草堆上弹起,脸上满是冷汗。周围的人们被吵醒,转过头看着阿克索。不,阿克索觉得他们基本都没睡着。那些在黑暗中依然无法入睡的人们像行尸走肉一般或坐或躺,偌大个棚子里鸦雀无声,只有不知名的小虫子在角落发出轻响。
背上的伤口又在作痛,但阿克索已经感觉不到。他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慢慢调整姿势,靠在棚子的栅栏上发呆。远处,东方的天空依旧漆黑一片,若有若无的星辰在夜空中摇曳着微光。在这样静谧的时候,阿克索忍不住又想起他的梦。这个梦,只是黄昏时血战的回溯。
一想到那惨烈的地狱,阿克索便感到太阳穴有点隐隐作痛。他能想起的片段不多,记忆最清晰的,还是那疯狂的倭人长矛队伍。
“板载!板载!”
上千人一起发出的喊叫声传入阿克索的耳中,他环顾四周,惊恐地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梦魇里。他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身体,以及手中握着的火绳枪。
“快跑啊!”他竭尽全力地张开嘴,却发现自己无法控制任何部位。于是,阿克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哆嗦着手,将一颗铅弹连同通杆一起塞进枪口,而无法改变什么。
不到二十米外,倭人的长矛正将一个个大金勇士变成血葫芦。大刀配盾牌的组合面对明军无往不利,却在这些跟猴子一般大小的倭人面前毫无作用。少数勇士灵巧地用盾牌格挡开迎面而来的长矛,刚砍杀了几个没有还手之力的枪足轻,就被后方督战的登州火枪手集火打死。
而更多的大金战士们,却只能倒在一丈多长度的长矛下。那些倭人们一边喊着“板载”,一边用很奇怪的口音大叫“向右刺,向右刺!”
在开枪打死一个倭人后,阿克索发现自己再也无法装弹了——他把用来把子弹从枪口塞到底部的通杆一起打出去了。这个有可能是今日后金兵中战场存活时间最长的建奴火枪手却依然在假装做着装弹动作,不时还把火枪举起,伪装成自己依然在开火。
通过这样的把戏,阿克索成功避免被渐渐从后方压上来的锐兵砍头。由于不用分心装弹,他得以专心看着身前的战场,也因此在接下来四十几年的殖民生命里被严重的战场综合征困扰。
他看到,一名高大的白甲展现出与身材十分不符的灵敏。他抓住倭人枪林转瞬即逝的空档,从后金军战线后猛地窜出来,一个猛子就扎向地面,抱着头从枪林下直滚过来。身披重甲却滚得飞快,滚到倭人脚下的白甲兵翻滚的同时已经抽刀在手,一刀捅进一个倭人长矛手的小腹,借力收住身形一个后猛地一个上撩,就将倭人开膛破肚。
很快,又有白甲兵试图滚到长矛下方。几个白甲被长矛钉在地上,但更多白甲成功进入长矛的死角。他们蹲着躲避头上的长矛,藏在倭人身前躲避后排的长枪,同时把刀用力刺向一旁的倭人,还奋力冲撞阵线。伴随着他们的冲阵,上墙的后金军再次向战阵发起猛冲。
一个个的倭人长矛兵被抽刀杀死。即便被攻击的倭人已经发现身下的白甲,双手握着长矛的他们也无法反击近在咫尺的敌人。更何况,处于疯狂状态的倭人注意力大幅下降,绝大部分人直到被切开肚子,也没有注意到长矛下方竟然混入了建奴白甲。
终于,借助白甲的出色发挥,后金兵们集中冲击倭人薄弱处,堆积成四排的战线被杀穿,还在后方装弹的倭人火枪手们顿时暴露在后金刀牌手面前。
早已沉浸在杀戮中的后金兵们挥舞大刀,迅速从破口向两侧砍杀。原先处于胜势的倭人瞬间从侧翼崩溃,薄弱的战线陷入被包围的绝境。
尖锐的喇叭声响起,正冲向倭人火枪手的建奴看到面前闪烁起连绵的火光。运动上来堵住缺口的登州镇士兵们击发左轮炮和虎蹲炮,数秒内将缺口处的建奴打死一片。
“为了祖国!”负责督战的登州镇连长怒吼着向前挥刀,集结起来的登州镇士兵们冲向缺口,近距离开火后直接投入肉搏,竟硬生生把冲破倭人阵线的后金兵顶出去。
“稳住阵线!倭人火枪手,拔刀!”
还在挥舞刺刀抵抗的倭人火铳手如梦方醒。他们一把丢开火铳,从腰间拔出短刀,随即从后方滚入长矛阵下方。他们接受过专门的训练,会在随时可能被敌我双方扎死的险境里抓死滚进来的敌方精兵。
很快,被打得步步后退的建奴们开始崩溃。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从接近胜利的条件下被击退的建奴们逐渐失去斗志。
阿克索一边呆呆地看着厮杀的战线,脚步一边下意识地向后退去。猛然间,身后忽然响起“后退者死”的吼声。他惊骇地转头,看到压阵的锐兵已经挥刀砍杀着退下来的后金兵。
随着后金督战队开始屠杀同族,两面受敌的后金兵被迫发出绝望的吼声。最疯狂的进攻开始了,他们终于榨出了身体里最后的精力,一个个放弃了防守和格挡,一刀一枪只为了夺走面前目标的生命。
那时阿克索觉得这战可能赢了。搏杀了十多分钟的倭人长矛手已经精疲力尽,投入缺口的登州镇士兵也死伤过半,若是按着这个趋势,血战一日的大金勇士依然能占领土墙,得到旗主的奖赏。
直到连续的爆炸传来。
几名退到后方的倭人火铳手丢下火枪,抱着大炮用的火药包冲进后金人群。他们张大嘴巴,发出阿克索听不懂的叫声,五官狰狞无比,眼睛鼻子挤在一起,脸色红得异常。只过了半秒不到,拥挤的后金战阵便把脱离长矛保护的倭人杀死。倒下的火枪手们临死前抛出火药包,上面的引线早已点燃,冒出细小的灰烟。
几秒后,阿克索看着人群中突兀地飞起七八人。巨大的冲击波卷起红色的泥土,气浪硬是在摩肩接踵的后金兵海里炸出一片空地。
所有人都陷入无可抵御的恐慌。之前还被肾上腺素控制着的后金兵们几乎立即恢复理智。失去激素的大脑一旦清醒,便马上在自杀式炸弹袭击面前丧失勇气。每个后金兵都意识到,和他们战斗的倭人都是疯子,是从地狱来的狂人。要想和他们战斗,就要做好被炸成碎片的准备。
后方挥舞着大刀的锐兵们再也无法弹压建奴们。失去战斗的勇气的建奴们如同阳光下的冰雪一般溶解。不知谁发了一声喊,堆积在三四十米宽度里的一千多名建奴同时向后逃去。为了争夺一条更快速的跑命通道,队伍最后方的白甲们甚至挥刀砍倒挡在面前的同类。而试图阻止军队崩溃的督战队们,则被逃命的后金兵们淹没,在人流中快速消失。
阿克索也终于得到跑路的机会。此时的他已逐渐平静下来,看着“自己”丢下手中的火绳枪,一边跟着人群往后跑一边脱下身上的铠甲——他之前从一具尸体上剥下来的。
“晚了。”他轻声对自己说,“澳宋人包围上来了。”
只是当时的自己并不能听到这句话。那时的阿克索颇有些兴高采烈地向后狂奔,似乎在庆幸自己逃过一劫。一百多米的距离转瞬即越,他跳过壕沟,感觉自己得到新生。
但前方的队伍不知为何停了下来。阿克索努力伸长脖子,看到的却是在夕阳的橙红色光华中,从东西两面聚拢,慢慢汇合的澳宋大军。
原先还奋勇争先的逃兵们陷入可怕的沉默。每个人的脸色都苍白得异常。
那些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澳宋人没有直接冲锋。一骑高举着旗帜走上来,隔着几十米用女真话大喊:“放下武器,大宋不杀你们!”
“里面的汉人包衣听着,大宋赦免你们跟着建奴的罪恶!让你们变成这样,是明国的过错!大宋知道,你们也不想这样!放下武器,来我这里,你们将得到自由!”
这句话是用汉语喊出。人群里,幸存的包衣们抬起头来。他们不知道什么是自由,也不明白为什么朝廷会做错事。但他们知道,自己似乎真的可以活下来。
于是败兵们之间出现了诡异的气氛。所有人都在悄悄观察身边人,寻找着和自己有同样想法的同伴。
阿克索也是如此。他冷眼看着“自己”暗中打量着周围人,右手已经慢慢下垂,握住腰间的匕首。忽然,阿克索被一只有力的大手往旁边一拨,一名没戴头盔,一身被鲜血染红的汉子挤出人群,面向看着他的败兵们大吼:“我是甲喇额真苏合!大金就在两里外,你们跟着我冲,他们拦不住我们的!”
苏合又转身对着静静看着自己的澳宋骑士,高举双臂:“来啊,南蛮狗!我杀了几百几千个汉人,你来杀我啊!”
那骑士慢慢抽出佩刀,平举在身侧。当他将刀直指时,后方的四百多骑就会发起冲锋,将死亡与毁灭带给面前的残兵败将。但他很快又收起佩刀,脸上露出微笑。他不必下令发起进攻了,因为没有必要。
阿克索像最诚恳的观众一样看着自己的表演。当苏合转身背对着自己后,他就像着了魔一样缓缓拔出匕首,反手握在手中。在他的余光中,身边几人在默默看着自己,而更多的人好像受了启发,同样摸出了随身的武器。
看到那骑士拔刀后,阿克索便如同幽灵一般小步前行。直到距离苏合还有两步时,他微微伏下身子,猛地扑了上去。
右手传来匕首扎入肉中的感觉,壮得像头牛的苏合却并未被扑倒。身上一直未脱下的甲胄救了他一命。苏合忍着肩膀上的刺痛转身,一把抓住阿克索的领子,把他提起来后狠狠砸向地面。
“你背叛了大金!”苏合眼睛血红,拔出腰间的蒙古刀,高高举起。
但这把刀只是松软地落在地上。
四五把刀从各个角度刺出,刺穿了苏合的躯体。这个强壮的男人身子微微颤抖,随着刀子拔出而失去力气。
骑士举起旗帜挥舞几下,后方蓄势待发的骑士们驱马上前。不远处,将武器丢出队伍的建奴败兵已经跪下。死去的甲喇额真仰面躺在地上,无神的眼睛看着逐渐黑暗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