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谁闲来无事在医院门口溜达的话,就能看到很多满面愁容的病人和家属。他们步伐缓慢,直不起腰,伴随着痛苦的呻吟,有的还拄着拐杖,往外走的神清气爽,往里进的面色沉凝,几个寒酸的中年妇女在门口转悠,看见衣冠齐楚的往里走,就迎上前问:要鲜花吗?要果篮吗?
医院里有一种特殊的氛围,异常沉闷和威严,没有人喜欢坐着轮椅在医院的草坪上观赏景色,只要有选择,他们宁愿健康的站在尘土飞扬的公路边。无数的人在医院里穿梭,修补好零件的人继续精神抖擞冲回沙场,直到最后蒙上白布,永远停留在那个寒冷的房间。
但也有例外,就是身怀六甲的女人在身边经过的时候,只有在那时候,医院才变成了玫瑰的颜色。舜茵不紧不慢的在大楼下踱步,她有些不好意思去找郑学敏。虽然在子辰那里她大获全胜,可是这么快就又回来报道,多少让人觉得脸红。她后悔没听丈夫的话,害得儿子现在没奶吃,不过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厚着脸皮上去吧。
郑学敏的办公室在住院部裙楼,绕过门诊楼,穿过隔离带,就能看见住院部三个红色的宋体字,住院部楼下围着一大帮人,附近停着辆警车,几个警察拉起了警戒线,有穿着白大褂的警察蹲在地上,看样子出了什么事。舜茵避开人群,坐电梯上到七楼,楼道里挤满了医生护士,嗡嗡的议论着什么,舜茵疑惑的看看他们,来到郑学敏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两个警察,其中一个在询问护士长,另外一个拿着相机,从窗户探出身往下拍照。舜茵的心脏突然紧缩成一团,贴门站住,默默注视屋里的人。
护士长看见了她,走到面前,脸上是哭泣引起的红潮。
“前段时间郑主任和我们聊天的时候提过,说儿子的高考分数出来了,上第一志愿可能有困难,托人帮忙要不少公关费,她的钱又在股市套住了,我们没想到她这么困难……”
护士长手里捏着一张纸,送到她面前:“这是从郑主任办公桌旁边废纸篓里找出来的遗书草稿。里面有几句话是对你先生说的。这几句话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没写进遗书里去。”
遗书很简单。郑学敏的丈夫工伤后长年卧床,她独自抚养儿子,没有欠债。遗书最后一段涂改得很厉害,勉强辨认得出那上面写着:子辰,阿姨知道你是好孩子,不过,坐庄这类事情以后还是不要做了,阿姨觉得不大好。祝你和舜茵,还有宝贝全家幸福,万事如意。
舜茵手中的遗书像一片洁白的羽毛,轻盈的飞舞到空中,她不顾一切的将那纸片牢牢攥回手心,她的腿和身体分裂成两个独立的物体,想要飞奔,下肢却失去了知觉,她竭尽全力拖动麻木的双腿冲下楼,郑学敏的遗体上盖着白布,头部那里有滩晦暗的血迹,从一尘不染的白布下扩散开来,浸淫了灰色的水泥地面。
她还能看见那一年夏天,背着羸弱少女的少年,在门上轻叩,他喊了一声“郑阿姨”,办公桌后面那个女人温和的笑脸。
舜茵的脚步逐渐变快,变成疾走,变成跑,变成狂奔。冲过遥远的路,冲过所有的桥,冲过世界上每一个行人,冲过苍凉的岁月,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她破门而入,像冲到终点的触线,双手扣住了办公桌坚硬的边缘。
办公桌后面的年轻男子多美,熟悉的脸庞一如那年夏天的飘逸少年,舜茵把手中的纸抹平,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她细心的将纸张倒转一个方向,以便他能阅读。子辰的目光在纸上停留了片刻,移到舜茵的脸上,他的神色说明他已经全部看完了。
舜茵的眼睛里全是泪水,战抖的双唇里吐不出一个字,她缓慢的扬起手,对着那失却血色的脸庞狠狠扇了过去,死寂的空中爆发出沉重的闷响,子辰没有躲闪,但舜茵的力量太大,他的脸被打得侧向一边,脸颊瞬时浮现出清晰的指印,他抬起手慢慢拭去嘴角的血迹,没有一句辩驳。
舜茵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呜咽,劈头盖脸的打过去:“你不是连鱼都不忍心杀的吗?你不是看见小鸟从树上掉下来,都会捡起来放回窝里去的吗?你不是比所有的男人都善良,都有正义感的吗?你怎么会卷入这种玩弄资本、丧心病狂的钱币骗局?你怎么会冷血到无视那么多家庭和性命?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人?过去那个纯真的孩子哪里去了?你还给我!你还给我!你还给我!”
子辰任由她殴打,只是在她的腹部差点撞到桌角的时候抱住了她,舜茵被这温柔的拥抱击溃,软倒在他怀里,不由自主吻向他脸上的指印,子辰把脸朝旁边让了一点,避开她的亲吻,安静的问:“舜茵啊,我好看吗?”
舜茵抽噎着,用力点了下头。
子辰依然是宁静的声音:“不算难看是不是?可是剥掉我的皮肤,下面是肉、骨头、血管和内脏,与任何一个男人没有区别。那么你爱的是我的什么呢?灵魂?那太飘忽了,就像我们从小被教育要热爱生活,生活是什么?生活是物质世界的灵魂。这个世界,即使人们拼命的建造楼房,修筑公路,超越前人,向着所谓的文明世界飞跑,但剥掉这一切,世界只是个丛林。和我们看到的那些猛兽出没,危机四伏的丛林毫无区别。”
他把舜茵轻轻按在沙发上:“人们造出很多词汇和观点,说服自己相信——人类代表着正确的方向,但这掩盖不了人类贪婪和掠夺的本质。基督教说存在末日审判,事实上人类一直在被审判和惩罚,但人类太愚钝、太无知,太狂妄了,如果神灵存在,神灵也对此无能为力,只能看着他们灭亡。
舜茵,当我发现对抗不了我是‘人’这个本质之后,我就想,那就像一个‘人’那样活下去吧。守护我心爱的女人,在我自己的原则内尽可能善良。我没有办法到达善良的终极,因为那意味着毁灭。
舜茵,我不是什么天使,我只是人。我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我喜欢你,喜欢你的身体,喜欢你脸红的样子,喜欢你抚摸我的感觉,喜欢你随时随刻的动人,喜欢你总是那么天真,我这样为你付出是因为可以让我自己快乐。你的人生千疮百孔,可你依然那么干净。我喜欢干净的女人。舜茵啊,我一点也不高尚,请你不要再用神的标准来看待我,那对我真的不公平。”
舜茵半晌无语,冰凉的手指软绵绵垂在子辰肩上,她凝视着丈夫,这个豆蔻年华时一眼千年的男人,这个在她绝望灰暗的生命历程中强光般耀眼的王子,这个在充盈着眼泪的寂寞中永远于身边守护的天神,她的心静悄悄流出了血,正被什么顽强的撕裂开来,窗外鲜花如锦,风不动,竟是春天。
她从手袋里掏出钱包,那是子辰给她在西班牙买的,绣有民族图案,色彩艳丽。舜茵打开按扣,将银行卡一张一张抽出来,放在桌子上:“所有的都在这里了,你拿回去吧。还有,我暂时不想看到你,儿子我抱回安徽,颜颜也一起去。”
子辰没有挽留,把桌上的卡一股脑抓在手里,拉开抽屉扔进去。舜茵说:“郑阿姨的儿子,你必须负责到底。”
“我可以负责。但这次不是我做的。”
“有区别吗!”舜茵大喊,掉头冲出办公室。<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www.biqu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