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元节之后,距离夏历的春节已经不远。
北地故国的长安、洛阳一带,如今正是朔风啸啸、冰雪连天的隆冬季节。
而这座南荒的孤岛,却是艳阳如火,繁花遍野的盛夏时光。
同一个青天之下,这南北的温差节气尽是天涯之别,非汉家二十四节气的轮回之说所能解释,只能慨叹造化的神奇了。
我们商船的主桅边上,先前立有一杆记日的木柱。
林兄每日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用短刀在木柱上刻下一道粗短的竖线。
一道线代表一日,一年便是三百六十五道竖线。
古有结绳记事,今有刻线记日,虽然粗陋却也甚是方便。
没有这杆木柱,忘了今夕是何年何月何日,行走沧海可就危也!
原来的商船拆解之后,这根木柱留了下来,被我栽在了营地旁边的野地上。
昨夜梦见遥远的清风泽家园,今早起来在木柱旁边静立了许久。
大晋隆安四年腊月初十,还有二十来天这一年的光阴就过去了。
隆安二年春我们从东罗马蒙难归来,隆安三年春率商队越葱岭南下天竺佛国,转眼之间又到了隆安四年的春天。
人生苦短啊,不在家中陪伴至亲之人,却在这万里之外的沧海孤岛上蹉跎岁月,罪过!罪过也!
商船的建造进展神速,恍惚之间这座庞然大物已然成型了。
这段日子,我和秦冲、锅盔三人每天都要猎杀数十只海兽,剥取它们的毛皮缝制船帆。
岛上没有油桐,便以海兽肚中的油脂作为代替。
绝处求生实属无奈,佛陀有知切勿怪我。
造船的工序繁杂,而且每一道工序结束后都要停歇一两日,才能进入下一个流程。
闲暇时间除了挖掘木薯酿酒存酒之外,并是巡游海岛寻找乐趣。
偌大的孤岛养活上万人丁不是问题,若非缺乏女眷,在这岛上自立为王、安家乐业,定能快活的如同神仙一般。
当初把那些美貌的野女丢在吕宋岛上真是可惜了,带着她们一起同行,如今的我们也不至于如此寂寞。
都是气吞如虎的青壮之年,有的是使不完的力气。
要么战死沙场,要么死于佳人的春闺之中。
如此日复一日的辛苦劳作,太过无聊,大伙的心里也都憋了一肚子的怨气没处挥洒。
每天有事可做还好点,把这些板材原木当作今世的仇敌,或是自家的婆姨,狂野的发泄一通。
而没事闲暇的时候,便会矛盾重重战端四起。
一个挑衅的眼神,一句不逊的言词,都会引来一场生死搏杀。
春哥和林青本来情同手足,硬是因为一件工具的归属便从滩头打到了岛尾。
反正是一言不合就是拳脚相交,一时之间区区十几人的自家兄弟,个个都成了满身长刺的混世魔王。
窝里斗之后,他们又将战端引向我们这些随船同行的外人身上。
我是船主林兄的结义兄弟,伙计们当然不敢向我挑衅,便不知死活的把所有矛头对准了秦冲和锅盔二人。
林鹤甚至扬言所有
的厄运都是我们这些外人带来的,等行船起航后要把我们三人丢在这孤岛之上。
这个老弟虽有一腔血性,但怎是秦冲的对手,刚一近身便被他提着腰带扔出了一丈之远。
看到自家兄弟受辱,林青、春哥等人也是一拥而上,我还来不及阻拦,已被这个秦大将军踢打的七零八落。
塞尚波斯的骑士主将、安条克城下百万军中取敌枭首级的悍将秦冲,岂非浪得虚名。
“秦冲!快快住手!还不向林老爷赔罪!”
如此场面眼看不可收拾,我向秦冲大吼了一声。
以客欺主的猜忌一旦结下,以后大伙在一起就不好相处了。
秦冲当然是明事之人,知道其中厉害,赶紧停手向着林兄深躬致歉道:“秦冲无意挑衅,还请林爷治罪!”
“哈哈哈!冲仔!你何罪之有啊!这几个莽夫就该好好教训一下,我应该谢你才对!”
我和林兄本来在海边闲逛,听到打斗声不同往常,便都赶了过来。
“贤弟,我俩操这闲心干甚!喝酒去!哈哈哈!他们有本事就闹到天上,把太阳戳个窟窿!”
都是生死兄弟,逞勇斗狠乃血性和无聊所使,本就无关对错。
刚刚打的头破血流,转眼之间便会和好如初,我和林兄参与进去反而会把事端搞大。
果不其然,午饭的时候林鹤主动抱着半桶薯酒来敬秦冲,向他请教拳脚之法。
秦冲这个性烈如火的兄长,已令林鹤、春哥这些船上小弟们心悦诚服了。
但如此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万一不慎弄出个伤残人命来,场面就不好收拾了。
所以我林兄商议之后,决定闲暇时间带领大伙找点乐子。
而唯一的取乐之法,便是带领所有伙计巡游全岛。
找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感觉,培养一点家国的情怀。
所有伙计都是双手赞成,这帮小子的心思我太明白不过了。
他们希望在巡游途中,能够遇见那些土著的野女。
露水夫妻,一段孽缘,死而无憾。
所以夫子有言: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近则不逊,远则怨。
孤岛弹丸之地,先前已经走过多次。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我们更是每隔三两日,便从南往北或从东往西打个来回。
除了无处不在的海鸟,便是面目可憎的海兽,还有僵直无趣的棕榈野林。
木薯遍地都是,作为我们的主食也早已吃腻歪了。
总之因为没有心仪的佳人相陪,这个原本如天外神域一般的山海绝色之地,在这些少年的眼里,竟也失去了原有的颜色。
行走在这海岛的山间,有很多高矮不一的石像散落于荒草林间,孤独而又落寞,和我们当前的命道很有几分的相似。
于是我向林兄建议,选一向阳的高坡,把这些石像移抬过去。
让这些不能说话的石人,从此也能彼此依靠心向沧海,与天地同老而不再孤单。
林兄一拍即合,闲着也是闲着,出把力气便可日行一善,对于敬畏神灵的行海商者来说,都是乐于参与的事情。
第二天他就领着我们,带上绳索撬杠、铁斧刀锯来到了山前。
其实石像所在的位置都是开阔面海的山坡,因为年月久远而被后起的草木所覆盖。
石像高大如丘动辄万斤,真要是全凭人力来挪移,仅靠我们这十多个人手是远远不够的。
所以我们能做的便是清理去低处石像周边的草木,再把高处的石像沿着山体滚动下来。
众像的迁移远非想象中那么简单,我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挖坑加塞顺势而为,足足花费了半个月的时间。
等到第二年早春我们商船快要竣工的时候,一排十来座高矮不一的石雕人像,终于整齐划一的端坐在沧海的岸边。
宛如几世同堂的的一户人家,正在族中长老的带领下,苦苦等候着行海归来的远方游子。
而这一等待,便是千年。
归来者,却是我们这些东土的汉家。
伴着涌起的海潮,伙计们撤去了船坞里的支架,商船稳稳滑入了沧海母亲的怀抱之中。
海上南风渐起,商船扬帆在即,千言万语无从诉说,唯有举盏敬祭海天。
新修的船体宽敞素净,处处散发着棕油的清香,与岸上住宿的草寮相比已是天壤之别。
所有的香料、海珠等货品优先运入船舱,然后便是新酿的木薯老酒。
整整五十多桶,大约三千余斤,足够我们十八个酒鬼喝上一年半载了。
最后才是储存的薯干、海上饮用的淡水,伙计们的随身物件。
干渴之苦甚于地狱,商船在建期间,林兄听从了我的建议,把储存淡水的底舱扩大了一倍,所存的淡水可供我们在海上一月之用。
如今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一年之久的辗转颠簸、辛勤劳作,如今忽然停顿了下来,每个人都觉得无比的慵懒。
没日没夜的酣睡饮酒,日子过的飞快。
在睡意朦胧之间,半个月的时光已经弹指而过。
近来归心似箭,再加上身为林兄的贵客,上岛半年没有太多辛劳之苦。
所以我的作息时间一切如常,主动承担了商船日间的瞭望之责。
一天午后,西北海天相连的地平线上,出现了十几个隐隐移动的黑影。
像群起觅食的海上鲸鲨,更像是西南诸岛土著野民们的独木海舟。
久居山野偶遇世人的欣喜,令我心潮澎湃,举着螺号的双手也剧烈的颤抖了起来。
“伙计们!快来看啦!野人的船队过来啦!天不负我!快哉!快哉!”
不管对方是敌是友,此刻都无法遏制我的狂喜之情,高举着双臂癫狂的嚎叫了起来。
黑影越来越近,土著的独木舟已是无疑了。
每条舟上坐有三五野民,正挥舞着手中的木浆踏浪而来。
如今海面上的东南风已经成势,这些木舟逆风而行,早已是强弩之末了
不时有木舟被海浪掀翻,善于泳术的落水土著几经挣扎,才又爬回了舟上。
如果没有外力的帮助,他们几无靠岸的可能。
眼看与我们的海岛,就要擦肩而过了。
(本章完)
商与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