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孟秋,趁天气微凉,尚未转冷,这个时节,皇室一般都会到郊外的皇家园林围猎。这种围猎游戏,规模可大可小,完全看皇帝的心情,这几年是大业的多事之秋,现在好不容易恢复了平静,也该纵情享乐一番了。
泓远帝亲自点兵,带了一只上千人的围猎队伍,浩浩荡荡往郊外的皇家园林秋兰苑而去。
初秋时节,万物染上了一层预兆征着丰收的黄绿色,随行的文臣武将更是把这太平盛世狠狠地歌颂了一遍,泓远帝心情大好,在一望无垠的猎场上纵马驰骋!
不知不觉间,御马在荒芜人烟的大山深处越跑越远……
忽然,一只矫健的豹子从草丛中“嗖”地窜了出来,把泓远帝的御马吓了一跳,当即抬起前腿,放声嘶鸣!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后边传来一声“陛下小心”,其后一支利箭呼啸而过,直直插入了豹子的眉心!豹子一声哀鸣,踉跄而逃!
泓远帝循声望去,但见一位头戴银冠的少年,骑着一匹棕黑发亮的骏马,自百步以外驰骋而来。
“淙儿……”,刘循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微微发愣,仿佛回到了十年前……
十年前,未及弱冠的旭王刘淙,也是束着银冠,骑着黑马,以一支利箭将自己从一只猛兽前救下。那时起,他便把这个忠心又英勇的儿子,视为最适合的接班人。
可是旭王明明禁足在府中,那他是谁……
“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洪亮的声音响起,刘循终于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看着马蹄下的少年,缓缓说道,“抬起头来。”
少年抬头,与刘淙竟真有几分相似!
“你是谁?”
“回禀陛下,微臣乃左骁卫校尉,魏靖边,靖边陲的靖边。”
“靖边……嗯,好名字,起来吧。”
魏靖边起身之时,护卫队匆忙赶来,簇拥着刘循离去,临走之时,刘循金口玉言,给魏靖边连晋三级。
秋围结束,班师回朝,泓远帝寻了个由头,带着几个护卫,来到了陈留郡公府邸。
府门前一派寂静,万分萧索,看管的卫兵一见皇帝令牌,纷纷跪地。刘循拾级而上,推开了尘封的府门。
府内寂静无人,却干净清幽,与往日的豪华璀璨对比鲜明。
刘循止住了通传,自己悄然走进了后院,夕阳余晖下,刘淙在书房中安静地写字,书桌上除了几摞书和笔墨纸砚,仅余一杯清茶。刘淙仅着青衣,束发也无金玉,只有一方布巾,就像一名清贫的学子。但见安静地行文,态度崇敬而安详。
刘循走近,轻咳几声。
刘淙抬头,脸上的神色,从平静,渐渐转为讶异,不久后,他双目赤红、双唇蠕动,半晌后方吐出两个字,“父皇……”
当晚,卢婕妤的靖华宫,刘淙与卢婕妤相拥而泣,刘循在殿外驻足良久,终是没有进去。
不久之后,六皇子刘淙悄然恢复了旭王爵位,免了禁足。
泓远二十一年孟秋发生的一切,似乎平静无波。
同样是这个秋天,叶赐准在洛安的宅邸中悠闲地逗弄着怀里的女儿叶渊奇,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章济对泰祥兴和泰祥盛两间商行的盘点。
鼎泰汇在滨州崛起,挤压着泰祥盛的生存空间,泰祥盛已是入不敷出,再开下去,只能反噬亏空,所以,要么奋起反击,要么,弃之不用。
叶赐准选择了后者,准备关闭滨州的泰祥盛,不愿再与薛汇槿纠缠。他与薛汇槿的恩怨,不是一间泰祥盛可以承载的,有些事,不急于一时。
章济合上账册,安静地侍立一旁,静听叶赐准最后的决定。
毕竟,一旦关闭泰祥盛,南国的经营,功亏一篑。
叶赐准神色如常,他小心翼翼地把女儿交给乳娘,然后拍了拍章济的肩膀,闲适地踱步离开。
章济会意,半月后,泰祥盛的牌匾悄然卸下,滨州城内,尽是鼎泰汇的天下。
大业的商界,并没有平静多久,恒兴行和鼎泰汇,这对昔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盟友,转眼成了死对头!
恒兴行恨不得把薛汇槿这个吃里扒外的叛徒弄死,奈何鼎泰汇早已羽翼丰满,强行决斗,只怕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而且,曦王也无暇顾及恒兴行,因为,他最忌惮的对手,旭王刘淙,又回来了。
虽然没有入朝议事,刘淙重新顶上亲王的爵位,足以说明一切。绝地翻身,能耐之大,不言而喻,昔日的臣属,纷纷归位。
夺嫡的力量,曦王、晟王、旭王三权鼎立,相比之下,昕王与兰陵萧氏,则欠了那么一份凌厉和冲劲,在世人眼里,萧家逐渐归于沉寂。
一阵秋雨一阵凉,萧瑟秋雨后,满庭落叶,薛淳樾牵着叶沁渝,在庭院中漫步,享受着这阵舒适的凉意。
“海州的秋天,也这么舒服么?”叶沁渝的纤纤玉指,看似随意地拂过一株残花已落的海棠,似是有些不舍。
“没有长兴清爽,不过温润点也不错,怎么?忽然舍不得这里了?”
叶沁渝勾唇笑了笑,转身看着他,“倒也不是,我本来就是无根的浮萍,你去哪,我便去哪。只是……不知道小准叔和羽茗姐,愿不愿意……还与沛杒,他舍不舍得奇儿……”
薛淳樾轻叹一声,上前拥紧她,“旭王的一百万两,很快就齐了,我们,没有退路,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去缅怀。”
“怎么这么快?!”
薛淳樾抿唇,“沛杒借萧家之力,在市舶司给薛汇槿大开方便之门,只要是鼎泰汇的船只,一律放行,再加上有我在户部给他推波助澜……想多赚点银两而已,有何难,关键,是薛汇槿自愿上钩。”
仪安之死,是众人心中最大的悲痛和仇怨,为她复仇,是薛淳樾和薛沛杒必然的责任。但是,仪安之死,也是一个开端,如果他们听之任之,那仪安便是众人的前车之鉴!既然已经卷进了这种你死我活的争斗,他们便没有了任何的退路!
叶沁渝忽然想起了什么,脸颊上浮现出一抹忧心,“那学诚……”
“你大可放心,学诚是最合格的纲首,航船在他手里,听话的很。”
叶沁渝点了点头,往他怀里蹭了蹭,久久舍不得离开……
转眼中秋将至,大业一朝,喜乐祥和。
一个雾色漫漫的清晨,天未大亮,鼎泰汇最大的一艘货船“鼎兴号”缓缓驶离海州港。这是薛汇槿模仿薛淳樾的“鼎和号”新造的航船,格局大致相同,但是规模更大,也更雄伟。重重叠叠的楼船,在海面的薄雾中犹如海市蜃楼,神秘、阴鸷,而又骇人,与它的主子薛汇槿一模一样。
鼎泰汇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迅猛崛起,在航运领域,大有取鼎泰和而代之的架势,大规模的航运贸易越来越多,经常半夜里就扬帆起航,络绎不绝,海州市舶司对鼎泰汇如此紧凑的调度,不仅见惯不怪,反而经常为他大开方便之门,特事特办,随时放行。
本以为这也是一个平常的起航,可一个时辰之后,一个惊天的消息自近海传来——
鼎兴号,沉了!
海州港码头,顿时陷入一片慌乱!
薛家是航运泰斗,不管是鼎泰和还是鼎泰汇,其造船技艺和驾驭之道均十分精湛,每艘船都设置有十分合理的水密隔舱,普通触礁,根本撼动不了船身!再加上这里还是近海,连最普通的纲首都能应对自如,不管暗礁明礁,早已烂熟于心,鼎兴号的纲首,必是航运翘楚,不可能在阴沟里翻船!
海州市舶司令使连夜提审,在海州港审讯了一通,照明用的火把把整个海州港照得亮如白昼,整个港口一片肃杀!
市舶司收到消息,海东道一把手节度使大人在天亮后将亲临港口,调查沉船原因!市舶司令使只能愈发焦急地提审,几番审讯下来,众人默不吭声,问不出个所以然,不得已只能亲自驾船出海,拿到一些证据后,不怕撬不开这些人的嘴!
鼎兴号是艘庞然大物,而且已经沉入海底,没有高超的技艺,片板都难以打捞。
令使焦虑之际,忽然想到海州的另一家航运泰斗,鼎泰和。
不到半个时辰,易如海已率领鼎泰和最精锐的船队集结完毕,直奔沉船海域!
鼎泰汇出了这么大的事,掌事人薛汇槿却没了踪影,节度使在疑虑之际,外海传回捷报——从沉没的鼎兴号残船中打捞出一批意外的货品——大业铜钱!打捞上来的已过万斤,还沉没在海底的,难以计数!
节度使当即下令——查抄鼎泰汇!
清晨发生在海州港的事,八百里加急,傍晚时分已经到达泓远帝的桌案。
昏暗的烛光下,刘循的脸色阴晴不明,户部、刑部、吏部以及太府寺、大理寺等一众官员,除了昂首挺立的曦王、跪地请罪的薛淳樾,其余的都站在堂下,战战兢兢。
大业国的铜钱走私,罪可抄家灭族!
更何况,是如此规模的走私,而且,还不是首次。
刘循放下手中的折子,挥挥手叫薛淳樾起身,薛汇槿已经自立门户,此事与薛淳樾无关,他还没到老糊涂的时候。
刘循还未发话,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还伴随着一些嘈杂的人声、撞击声,甚是慌乱,刘循本就心烦,如今外头又是如此杂乱无章,不禁怒意横生。
“何事?!”
天子震怒,一众人等愈发胆寒。
但见王忠匆忙地小跑进来,跪地痛哭道,“陛下!旭王……反了!”
众人一听,顿时面如土色,倒抽口气,胆小的更是两股战战,摇摇欲坠!
刘循倒还镇定,但颤抖的双手出卖了他的内心,此刻的他,大概痛心,多于愤怒……
曦王刘渲抱拳请战,刘循不置可否,定下心神后启声道,“宣兵部尚书,晟王刘灏,兵部侍郎,萧廷秀,兵部郎中,曹英泽——”
话音未落,外间又有慌乱的内侍臣连滚带爬进来禀报,“回、回禀陛下!旭王、旭王已经到了皇城外城,手里提着、提着晟王的人头!”
“什么?!”
刘循大惊,竟直直地站了起来,青筋暴起。
还未回过神来,殿内的群臣已经吓瘫了一大半,个个惊惶万分。
曦王刚还自信满满地请战,如今一听晟王已被枭了首,顿时后退几步,面如土色。
旭王,是要把这些年受的怨气,化为骇天的戾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