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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朔风将军行 锦官绣村 7775 2022-11-08 02:57

  文锦昏迷之前,印入眼帘的是那张小兵的脸,随即便坠入无边的黑暗。

  四野荒寂,奇冷酷寒,黑暗之中,星光黯淡,他缓缓睁眼,一条笔直的大道直通异界天边,直道尽头,是宇文府的后园,冯氏正在浇花,燕子正逗着尚儿一起玩。

  天好冷,路好长,他想起身,却无法动弹,随即身子一轻,好像被人扶上了马背,便感觉魂魄离开了身体,他无比眷恋地看了看自己,便向前缓缓飘去。

  身在云端,魂无所依,便到了极乐之世,他想起自己曾经的话,突然感到无比幸福,无比舒适。

  一路之上,能感知昼夜更替,日月随行,有轻风拂面,秋意凛凛;他听见了战马嘶鸣,人声嘤嘤,他感受到士兵奔跑的起伏,能闻见他们身上汗臭的酸腐。

  他听见宇文化成哀求二皇子,也听见慕华博呵斥伍国定,哦!原来如此多的人在意我,他无比高兴,他想说话,想表达谢意,可无人理会。

  热,焦热难耐,腹中冒火,灼伤了五脏六腑,他想撕扯胸腔腹部,可身子却一动不动。

  迷幻之间,他知道已经过完一世,此生无憾,可此生太短,漫长的等待,家人如此遥远,如何消磨这幽冥的世界?

  四面透黑,荒芜死寂,天地之间,只剩魂魄如烟,他加速飘向虚无的黑洞,魂魄被扯得丝丝缕缕,融入那飘渺的无边无际。

  一只手将他生生拉了回来,一粒药丸送入口中,仿佛漫天烈焰之中,降下阵阵甘霖,焦热退却,清凉无比,潮水般的困意再次袭来,他又陷入无际的黑暗。

  仿佛一世,又仿佛一瞬,刺骨的疼痛让他醒了过来,无边的疼痛,如万蚁啮骨,疼痛刺击之下,手脚蜷缩了一下,随即听到御医一声惊呼:“动了,他动了。”

  便听见一串脚步匆匆离去的声音。

  他不明所以,想睁眼看个究竟,眼皮却如千斤之鼎,沉重无比,他喘气,摒息,蓄力,然后猛然睁眼。

  四周一片昏暗,眼前出现一张人脸,他目光涣散,无法分辨,便眨了眨眼,又使劲看了看。

  天周皇帝!

  文锦一个惊颤,忙翻身而起,就地跪倒,口中连声呼叫:“陛下,请恕臣无礼。”

  天周见他嘴唇嗫嚅了一下,却没有声音,便目视秃发玄,秃发玄把耳朵凑近文锦嘴唇,仔细听了听,说道:“他说,皇上!”

  天周笑了笑,大声吩咐道:“我军大获全胜,你且安心养病,万事不要操心,秃发玄!”

  “臣在!”

  “吩咐下去,往后朕吃什么,文锦吃什么,朕用何药,文锦用何药,直到他恢复如初。”

  “臣领旨!”

  文锦虚弱无比,目不能视,口不能语,却心中暖热,又清凉无比,眼皮一落,又沉沉睡了过去。

  天周便问御医:“是否还有危险?”

  御医答道:“回陛下,奋威将军体质极好,且有极强的求生之欲,此番醒过来,不会再有危险,请皇上放心,他服了臣的极命丹,不出十日,必恢复如初。”

  “甚好,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臣柳生景相,世代为医,祖上曾拜华佗为师。”

  天周惊异地看了他一眼,赞赏地说道:“好,有此家世,却深藏不露,谦逊有度,从今日始,你升御医医正。”

  天周二十三年,十月初一,已是初冬天气,天空零零星星飘下第一场雪,在原州的地面积起薄薄的一层,城内的黄土,有的还裸露在外,黄白相间,如一张斑斓的虎皮。

  上午,天周召集第三次御前会议。

  “众卿平身!”众臣见礼毕,天周缓缓说道。

  “奋威将军已经醒转,身体已无大碍,卿等若想进行营探望,找秃发玄安排便是。”

  众臣一片啧啧称奇,慕华博浑身颤抖,差点晕了过去,宇文化成也是浑身轻松,抹泪不止。

  天周继续说道:“此次东征,众卿尽心竭力,忠心耿耿,甚慰朕心,此次战事利弊得失,论功行赏之事,待回平城之后,慢慢料理,眼下紧要之务,有两件事。”

  见众人无语,他继续说道:“其一,拓巴忍继续镇守边关,移驻原州,杨烈改任原州刺史,协理民政;其二,隆冬将至,我军不可在原州久留,朕打算半月之后,回驾平城,众卿以为如何?”

  宇文化成率先表态:“皇上英明,大军过冬,被服、柴炭、粮草都是天大的消耗,趁隆冬未至,大军回师,各州会战的队伍也各回驻地,如此甚好。”

  拓巴忍也道:“皇上如此安排甚好,有半月时间,臣可安排人手接应前线落单的士卒回营,还可救治伤号,准备车马骡轿,运送重伤军士回师。”

  天周见众臣无异议,也甚觉高兴,突然看见宇文化成,又心中一动,说道:“宇文爱卿,你不必等朕,即刻返回平城,传旨河朔王,隆冬将至,要加意抚慰平城百姓,接济穷民,雪天要开仓赈济百姓,收容乞丐,不得有冻饿之事发生,更不能冻死人。”

  宇文化成咽了一口唾沫,勉强答道:“臣遵旨!”心中却想,这半年多的战事,国库早已河干海落,让三皇子拿什么赈济穷人?

  十日过后,文锦痊愈,便搬离了皇帝行营,住回自己军帐。

  只是身体虚弱,萎靡不已,每日只到东门静坐,等待落单之后,自行返回的军士,乞伏如之每日与他相陪。

  听说申张战死,文锦也潸然泪下,他们兄弟三人,当年便是自己荐到如之军中,如今再也凑不齐申张正义。

  文锦看着坐在对面的如之,沉沉叹了一口气,迷惘地问道:“两国为何交战?一仗下来,死伤无数,我们有何益处?同为山卑之后,为何世代仇杀?”

  如之笑了笑:“我们不是夺回原州?”

  文锦反问:“可原州本就是我们的啊!当初在饮马峪,我第一次杀宴军,便问自己,他是何人?何人之父?何人之子?何人与他共枕?何人是他知己?今日是他,明日是谁?何日是我?想不到今日差一点就是我!”

  如之笑着起身,拍拍他肩膀,说道:“你今日所思,便是我当年困惑,云栖关一战,我忽然悟了。”

  文锦苍白的脸上突然有了一丝血色,急切地说道:“愿闻如之高见!”

  如之扑哧一笑:“反正想不通,那就不去想他,活便痛快活,死便死就是,想那许多何用?”

  他突然收了戏谑的口气,一本正经说道:“喝酒,你就醉他个痛快淋漓!朋友,你就交他个死生不弃!打仗,你就杀他个马革裹尸!吟诗,你就吟他个千古绝句!”

  文锦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接口道:“抚琴,你就抚他个上古之音,读书,你就读他个纵贯古今,娶妻,你就娶她个知心女子!生子,你就生他个一儿一女!没病没灾,无思无虑,没心没肺,天地不惧!”

  如之眼前一亮,拍手大赞:“没心没肺,天地不惧!好词!”

  文锦心绪渐渐开朗,忽然说道:“我夫人快要生产,如之可愿做我孩子干爹?”

  如之大喜,眼睛豁然一亮:“就这么定了!无论儿女,我做定了。”

  又过去四日,明日便是天周钦命回驾之时,城中今日格外忙碌,到处都是匆匆忙忙的人群。

  文锦与如之营中,陆续回来上千落单的兵士,二人心中稍稍安慰。

  文锦询问之下,才知道那日杨烈与如之交替接应之后,慕华若离便率军往广固方向撤退。

  朔军当日战死六千多人,三千多人负伤,无法撤退,若离命一一收容,接受投降,给予疗治。

  撤军途中,轻伤的兄弟们商量之后,便偷偷跑出来一千多人,隐入四面荒野之中潜逃,若离并未派兵追杀。

  文锦心中悲酸,也感慨若离不愧真英杰!

  吃过午饭,他无心再去东门,便坐在帐中发愣,想起燕子快要生产,最好是个女孩儿,一儿一女,怀抱在膝,用胡子摩梭他们的脸,听他们吱吱尖叫,那有多好。

  他痴痴笑着,便感到极其厌战,极其贪生,想想一仗下来,死伤那么多兄弟,自己也在鬼门关走一遭,不由浑身发颤,后怕不已。

  门外传来阵阵吵闹声,他轻轻一笑,便放下帐篷帷幔。

  最后一天,军中已不禁酒,只要不喝醉,已经无人管束,有的行伍中午已经开禁,便不时有吵闹之声。

  一阵极其嘈杂的声音疾速向他帐篷靠近,有杂沓的脚步,有兴奋的寒暄,有惊奇的询问。

  文锦有点恼怒,也很奇怪,知道自己体虚,他大帐三丈之内很少有人打扰,今日这是怎么啦?便起身要出外查看。

  突然,帐篷帘子一掀,透进一束极亮的光,一个人影闪了进来,至他面前单膝下拜,禀道:“末将段义,奉命阻击宴军至日落,任务完成,特回禀将军!”

  强光耀眼,文锦有点目眩,听他自称段义,更有点神迷,仿佛又坠入昏迷的世界,以为又是一次幻觉而已,竟毫无反应。

  直到拥进更多的人,围着段义问长问短,他倏然反应过来,面前之人,真是段义!

  文锦苍白的脸上立即充满血色,便喝退众人,直身而立,双手背后,大声命道:“任务结束,段义归队!“

  而后双后将段义扶起,颤声说道:“段将军请起,你们任务完成极其出色!”

  段义这才起身,与众人一起看着文锦,文锦便问:“如此热闹的时刻,如何不见伍国定?”

  元彪笑道:“他知道段将军回营,跑去军需处领酒去了。”

  文锦大笑不已,吩咐道:“元彪,你去找宇文司徒,就说我说的,请他给我们最好的酒,最好的菜,今晚我有喜事。”

  元彪笑着去了,文锦又吩咐司马兀:“你去找如之,就说:喝酒,就醉他个痛快淋漓,朋友,就交他个生死不弃,让他带上申正、申义,来我帐中饮酒。”

  然后,又吩咐帐中之人:“都不要走,今日就在我帐中,大醉一场,为段将军洗尘。”

  片刻之后,一切安排就绪,众人都已到齐,元彪带人卷起帷幔,申正、申义在帐中拢起一堆篝火。

  文锦便让众人席地而坐,元彪给众人葫芦装满了酒,伍国定便为众人分发食物。

  文锦坐了段义旁边,笑着骂伍国定:“真是粗鄙之人,全是肉食,何不搞点蔬菜瓜果?”

  “将军说得轻巧,这冰天雪地,菜蔬全部冻坏,肉食却能保持良久,你非要吃蔬菜,可不是为难我这原州刺史。”杨烈一边说笑,一边走进了帐篷。

  文锦喜不自禁,忙让一起坐下,众人便举壶示意,大口饮之:

  第一口,为文锦与段义大难不死,重归人世;

  第二口,为所有死难兄弟,魂归故里;

  第三口,此生此世,在座之人,生死兄弟,永不相弃。

  说笑之间,便酒过三巡,文锦忽然问段义:“你如何脱困?想必也是好精彩的故事,说来给兄弟们下酒。”

  段义怔住,仿佛为自己壮胆,便仰头灌下一大口烈酒,才慢慢说道:“我那日被人一枪扎透,顶着飞了五六丈才落地,后又被上官隼透胸一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临死之前,我看了一眼太阳,已经隐入西山,便了无牵挂,放心死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人摸我的鼻息,觉得我还未断气,就把我背到远处的一间农舍,为我治伤,又慢慢调理,我伤势虽重,好在有盔甲护心,并未伤到要害,又救治及时,不过十多天便痊愈了。

  我问恩人姓名,为何救我这敌国之人,他只是淡淡微笑,说是将军的挚友,将军部下有难,他当然要施以援手。他不愿说,我也不好强问,半月之后,便辞别恩人,一路寻找将军。

  到了极荒山峪口,大军突然失去踪迹,我一路寻找,将军行踪飘忽不定,消息时断时续,我没有战马,好不容易赶到广固,又听说将军去了孔府,又一路撵到孔府,将军却已经回师,无奈之下,我一路扮作乞丐,想顺大道回原州。

  那宴国人口管控极严,城市乡村都有乞丐收容之所,给予饭食,却要登记在册,送回原籍,我只好说籍贯原州,他们竟将我送至并州,让我就地入籍,我趁人不备偷跑出来,顺着荒野小道,才回了原州。“

  伍国定笑道:“若是让你都追上,还算什么千里奔袭。”

  众人大笑不已,文锦突然问:“救你之人,什么模样?”

  段义稍加回忆,便说道:“那人武艺极强,背我之时,如履平地,长得却极其清秀,眼睛又清又亮,让人一见忘俗。”

  文锦心中一颤:可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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