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周被困并州两月有余,终于脱困。
宴军撤兵十万,包围有所松懈,朔军并未紧逼而上,而是退兵十里,慕华孤便心有灵犀,再缓缓撤兵五万,慕华博随即下令撤回青县与云栖关之兵。
此时,慕华孤接报,衍圣公已经脱困,入境之朔军已被击溃。
慕华博也在后方等到重伤的文锦,双方均已无所牵挂。
两军随即达成了最后的默契,重兵对峙的并州城,宴军从西面撤围,屯兵于东、南、北三面。
朔军迅速控制城西,拓巴忍护着天周皇帝从西门撤出,重兵护卫之下,沿直道撤回原州。
朔军撤出,宴军迅速入城,占领并州,慕华孤随即派慕华询率兵五万,尾随朔军至原州五十里,一旦朔军退出原州,即刻夺城。
朔军却止步原州,不再退却,且布以重兵,似乎已经做好长期对峙的准备。
天周一行行军三日,第四日早上进入原州之时,并未用皇帝仪仗,而是轻车简从,骑马直入,二皇子与慕华博带领众人出城十里相迎,随即与天周一起入城。
天周被困两月,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最后一个月,被人纵火烧了粮库,城中缺粮之下,他坚持与士卒同甘共苦,每日只吃一餐,虽有群臣照应,毕竟没有后方舒适,身体明显清瘦不少,且不时伴有轻轻的痰喘。
见二皇子前来迎驾,天周略感诧异,问道:“你跑来原州,落州何人坐镇?”
二皇子哽咽着说道:“并州被困,儿子焦虑万分,恨不能插翅飞到父皇身边,朝夕侍奉皇上,为了随时打探父皇消息,儿子便不时来原州打听,此次宇文司徒督运粮草来前方,儿子便跟他一起前来犒劳前线将士,至于落州,现在是刺史王炳忠坐镇。”
天周脸色平静,不置可否,突然转身问慕华博:“可有奋威将军消息?”
慕华博忙答道:“回皇上,文锦重伤而返,已经五日,虽经御医调制,至今还在昏迷之中,生死不明。”
说完,他已是哽咽不已,宇文化成在旁边也是老泪纵横。
二皇子便补充道:“奋威将军被抬回之时,伤势凶险无比,安东侯亲自下令将其抬进皇上行营,命御医医治,伤势稍缓后才返回军医大帐,儿子听御医说,奋威将军性命,还在两可之间,能不能醒来,一看造化,二看体质。”
慕华博在一旁哽咽说道:“皇上,狼贲军两万人出征,只回来一万人,臣前去抚慰,人人面黄肌瘦,形如枯槁,全军个个带伤,体无完皮,伤口化脓,秽臭不已,真如野人一般,不,真如野兽一般。”
他抹了一把泪,又说道:“全军死伤过半,后将军段义殉国,即便如此情况之下,全军只有战死,无人投降,无人逃跑。
皇上!文锦昏迷已快十日,或许再也醒不过来,但他带领全军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如野人一般活着,猎人一般奔跑,勇士一样冲锋,烈士一样赴死。”
随行之人听之,都是潸然泪下。
天周仰头望天,默然不语,眼角慢慢滚落两颗泪珠,随即徐徐说道:“把他抬进朕的行营,命御医精心调治,朕要看着他醒来。“
慕华博身子一颤,忙劝道:“皇上不可,没有这个规矩,臣擅命御医为其治病,还未向皇上请罪,他如今只是养伤,无须再入行营。“
天周挥手止住他,淡淡地说道:“什么规矩?请什么罪?朕的话就是规矩,慕华博,你接下来如何部署?“他突然提高声音问道,同时打马慢慢前行。
众臣赶紧跟上,慕华博小心翼翼驭马跟在皇帝身侧,生怕不小心与其并辔而行,答道:“我军止步原州,与宴军对峙!“
天周又勒马站住,仿佛出乎意料之外,问道:“哦!你要占领原州?“
慕华博朗声答道:“正是,原州本就是我朔国之土,被慕华孤强占而去,太子几次征战,均未夺回,既然已经夺城,臣为何要拱手相让?“
天周目无表情,又问拓巴忍:“你意下如何?“
拓巴忍笑道:“臣坐镇落州时日已久,对原州早已垂涎不已,臣攻陷原州之日,已找好帅府的位置。“
天周愣了一下,随即纵身大笑,群臣也开怀不已,入城时沉闷的气氛,缓解不少,片刻之后,天周才笑着说道:“好,这是两个月以来,朕听到最好的奏对之词,两位老帅,不愧将军意气,今日暂且歇息,明日再御前会议。“
说罢,便纵马直奔行营而去,随行众人各司其职,纷纷散去,天周见二皇子也要离去,对他招招手,说道:“老二,你随朕来,咱父子聊聊家里的事。“
二皇子忙答道:“儿臣正有此意,不过父皇有旨,送奋威将军入行营,儿臣先带人了却此事,就便入行营,侍奉父皇。“
天周大悦,赞道:“河间王心胸越来越广阔!“
二皇子心中喜悦,率人抬着文锦来到皇帝行营,行营即设在原太守慕华询的府邸,此时正是拓巴刚在营前值守,亲自将他们带到御医房中,交给御医安置。
秃发玄听见这边动静,便过来传旨:“殿下,皇上在书房,请随我来。“
二皇子进内,便要下跪行礼,天周挥手止住,命其在凳子上坐着回话,然后便直言相问:“朕在并州这两月,平城有何消息?”
二皇子嗫嚅一下,方慢慢答道:“儿臣并未收到特殊消息,只是听宇文化成说,三弟未经请旨,便在皇宫正殿杀人。”
天周眼皮嚯地一跳,狞笑一声问道:“所杀何人?所为何事?”
二皇子见他面目狰狞,有点恐惧,便说道:“被杀的是中宫校尉拓巴章,至于为何杀他,儿臣并不知道详情,宇文司徒亲历此事,父皇一问便知。”
天周自觉失态,迅速平复了心情,淡淡一笑,说道:“你出去之时,传他来见朕,你我父子说话,不必如此拘谨。”
他和蔼地笑了笑,又说道:“还有何消息,只言片语的,说来朕听。”
二皇子内心狂跳不已,拼命按压紧张的心情,思虑片刻之后,便平静地看着天周,沉声说道:“众位将军奋身杀敌,三军效命,出奇的消息倒是没有,儿臣只是有几件事,想不太明白。”
看了看皇帝鼓励的眼神,他继续说道:“其一,奋威将军在孔府之时,以父皇之名,祭祀圣人,行三跪九叩、臣子之礼。
儿臣想不明白,没有父皇授意,他何以敢借父皇之名,即便有父皇授意,又为何行臣子之礼,那宴王慕华孤祭祀孔圣人,也不过行学生之礼,这岂不是自降父皇身份。”
天周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惊奇地问道:“他果然去了孔府?还祭祀圣人?”却很快恢复平静,问道:“还有吗?”
“其二,奋威将军撤退之时,曾经下令,如果士卒落单,就地向宴军投降,做宴国子民,还说待他平定中原,便可与军士重聚,儿臣想不明白,宁死不降,气节如此,奋威将军为何鼓励士卒主动投降,再者,若无父皇之命,他以何名义平定中原?”
天周突然问道:“如此消息,你何以得知?”
二皇子笑道:“回父皇,奋威将军入孔府,祭祀圣人,拜衍圣公为师,已轰动天下,人人皆知,至于下令投降之事,是儿臣跟宇文司徒前去劳军之时,士卒感念皇恩浩荡,与儿臣闲聊之时所说。”
天周质疑道:“士卒之言,或许有夸大之词,岂能全信?”
二皇子谦逊地一笑:“父皇所虑极是,待奋威将军醒来,父皇一问便知真伪。”
天周不再争辩,又问道:“还有吗?”
二皇子蹙眉想了一下,仿佛自己也不太确定,说道:“还有一事,或许是儿臣多虑了,可父皇有问,儿子若知而不言,岂不愧对父皇?”
天周淡淡一笑:“你我父子聊天,家长里短,又不是问案,但说无妨。”
“是,儿子觉得安东侯此次撤军,与宴军竟如此默契,竟如事前商量好一般,儿子的确也想不明白。”
天周见他停住,问道:“完啦?”
二皇子双手一拱,在凳子上欠身一揖:“父皇,儿臣说完了。”
天周便从榻上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片刻之后,突然转身,直直地盯着二皇子,语气森然地说道:“你所说之事,可知其分量?”
二皇子被他看得浑身起栗,忙起身跪下禀道:“儿子知道,但父皇有问,儿子如何敢不据实回答。”
天周咬着牙,声音便有点嘶哑,说道:“你提到的每一件事,如果属实,都是灭族之罪,老二!”他突然沉声喊道。
二皇子忙回应:“儿臣在!”
“老三的事,朕亲自过问,不用你管,余下三件事,你汇同军法司,给朕好好查!秘密查!细细查!查明真相奏朕!”
“儿臣遵旨!”
“你退下吧,传宇文化成进来,嗯,午膳时间,你再进来陪朕一起进膳,这几个月,朕看你也廋多了。”
二皇子忙叩头谢恩,起身之时,已是泪流满面,说道:“儿臣谢父皇高天厚地之恩,比起父皇所受之苦,儿臣实在不算什么,父皇这两个月,倒是廋多了,喉中不时还有痰喘之声,儿臣听着心如刀绞,回京之后,让母妃为父皇好好调理调理。”
天周慈祥地笑了笑,轻咳一声,挥手命其退下。
见他走远,天周便吩咐秃发玄:“叫拓巴刚进来。”
拓巴刚听宣,心中惶惑不安,他虽是行营守卫,非奉特旨,也不能靠近皇帝,进书房后,便无声跪倒,听皇帝训示。
果然,天周开口便喝到:“拓巴刚,你虽是御前侍卫,不要总是呆在皇宫行营。”
拓巴刚愣住,没想到是这个差使,忙稀里糊涂说道:“臣遵旨。”
天周自己也觉得好笑,便笑着说道:“朕还未下旨,你尊什么旨?朕命你,带几名侍卫,跟各卫的军士交朋友,他们说什么,想什么,都给朕记下来,每日向朕汇报,去吧。”
拓巴刚这才明白,叩头退了出去。
拓巴刚躬身退出,出门后一转身,便与匆匆而来的御医撞了满怀。
御医不敢擅自入内,在门口向秃发玄低声禀报了几句,秃发玄听完,脸色一凛,匆匆走进书房,低声禀道:“皇上,奋威将军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