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的山风,冷嗖嗖的,原计划着去海淀官衙打听消息的三爷,裹紧单薄的衣袍,准备启程。还没上马,就见大栅栏赶来的老伙计。老伙计请三爷回老宅。不是要紧的事儿,大栅栏不会派人找到百望山来。
美玉送三爷到山脚,很想说点什么,可又瞧见着三爷焦急的神情,便不敢插嘴,怕打扰了三爷的思绪。每每都是这样,她在三爷面前总有那么一点怕,不管之前的云雨多缠绵,也依旧不敢任意言行。
看着形色匆匆,面露难色的伙计,三爷还真是顾不上美玉了。三爷问他:“怎么了,怎么您老跑到百望山来了?”
老伙计支支吾吾,原地跺脚,就是不敢言语什么。
“出了什么事儿?您快说啊。”三爷催促道。
“哎呦,三爷,您就别问了,我嘴笨也说不利索。二爷就说让我赶紧把您请回去。二爷会跟三爷交代。”
三爷心里咯噔一下,大栅栏从来都是大哥当家,怎么今天是二哥出来交代,难道大哥出了什么事儿?病了还是磕了碰了?三爷心里打鼓,也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得了,那我赶紧回去。”三爷草草跟美玉打了招呼,但眼睛里全是四周的景物,没功夫在美玉脸上停留片刻。
“路上小心。”美玉不敢多说什么,她眼瞧着三爷策马而去,失落至极。想起昨夜,三爷熟睡后,自己轻轻抚摸他的面庞。不知这一去,要多久再来了。
“美玉姐,有个病人吐了。”美玉的学妹过来唤她。
“哦,好,我去看看。”美玉留恋地看着远方,转身进了医馆。
那病人只是简单的肠胃不适,并无大碍。学妹不知如何处理那些肮脏的排泄物,便来唤美玉。
“病人没事儿。”美玉一边安慰学妹,一边挽起袖子收拾那一地的呕吐物。学妹看着美玉一点都不嫌弃的样子,竟然偷偷留下眼泪。
美玉收拾好地面,仔细地洗过手,又安抚几句病人。学妹拉着美玉到走廊里,问;“学姐,您怎么会这么好?”
“啊?什么好?”美玉被问得莫名其妙。
“没什么,怪不得校长和院长都那么喜欢您。”
话音未落,急诊室传来呼叫,美玉拉着女学生,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
同样紧张的,还有大栅栏林家大宅的家丁们,他们各个神情严肃,都不敢大喘气。三爷一入院门,瞧见大伙儿的样儿,就觉得不妙。他三步并两步进了前院北屋,二哥正站在厅里,等他。
“三弟,出事儿了。”二哥见三弟进来,起身迎出来。
“二哥。”三爷盯着二哥,打招呼。
三爷见二哥快哭出来,赶紧上前抓着他的胳膊,“二哥,怎么了?”
“大哥,哎!大哥被叫去给皇上看病,说是看错了,他们说是误诊,把大哥关起来了。”二哥哭了出来。
二哥生性文弱,从来都是潜心弄药,不掺和家里对外的事儿。最怕跟人打交道。眼下这么大事儿,他是一点都拿不起来。
“二哥,别着急。大掌柜的呢?管家呢?”三爷问。
“去找人了,找那几个时常到咱们这儿看病的大人们。可是你说,这次可是皇上,他们能帮什么忙。”二哥摸了摸眼泪。
看着六神无主的二哥,三爷叹了一口气,他没想到,自己第一次被家族当做正经八百的主子,找来商量对策,竟是这样天塌下来的大事。换成别的,他的内心会无比满足,家里终于认了他这庶出之子;可这是大哥的事儿,他宁可一辈子被冷落在西直门大后仓,也不想最疼自己的大哥,有半点麻烦。
“三弟,你见多识广,你快想想办法。”二哥愁苦着脸说。到此,二哥跟三爷说的话,超过了以往这么多年,加到一起两兄弟说过的话。
“爹妈知道么?”三爷问。
“不知道。没敢说。”二哥摇头。
“我去牢里看看。”三爷转身就走。
“对,对,三弟,这次可真是靠你了。你知道我不掌事儿,爹妈也不能知道,爹本来就快。”
三爷停住脚步,问:“爹怎么了?”
“不太好。不过这边有我,你先办大哥的事儿。”
三爷不言语,爹重病的事儿自己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这个家里的人。但大哥是真的疼自己,自己从小就把长自己二十岁的大哥当成爹。
其实多年来,三爷的人脉关系主要在药行,医馆,都是些行医从商的。衙门上的事儿,想办还得去通州找沈家。这时候,三爷突然想起上次在沈家宴席,自己也没去后院和三姑娘打个招呼。
从大栅栏赶到通州大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饭。三爷从百望山到大栅栏,又继续往东到通州,令再壮实的骑手也有些吃不消。他拖着甚是沉重的双腿,站到沈家大门外。
沈宗福也是刚刚从大营回到家,听伙计报三爷来访,热情地迎了出来。嘉柔在后院也听到了那声通报,她赶忙起身整理梳妆。沈易氏惦记着儿子,也赶忙到门口迎接。
“三爷。今儿得空来了?给大营送药?”沈宗福拱手作揖。
“沈兄。”三爷也拱手作揖。
“沈兄,家里出了点事儿。”三爷声音很是低沉。“大哥,给关了。”
沈宗福甚是惊讶,他不解追问下去,三爷把前前后后说了一遍,二人边说边进了前院。沈易氏一旁跟着,她很想插嘴问孩子吗怎么样,但这天大的事儿面前,也不好插嘴。
三爷说完,沈宗福皱起眉头,“哎呦,这事儿不好办啊。”
“沈兄,没别的,就是能不能进去看看大哥。”
“哦,这倒不难。你随我走。”沈宗福说罢带上三爷往院外走。
沈易氏还是没忍住,抓着三爷的胳膊问:“他三叔,孩子们可好?”
“哦,嫂子,您放心,百望山很安生,他们也不想回来。对了嫂子,这两次来,都没顾上给三姑娘请个好。”眼前的事儿求着沈家,自然要收敛些,三爷也不是不懂人情,他知道在什么时候,要变得上赶着些。
嘉柔在后院等了许久,她站在连廊的后面,藏着半个身子。嘉柔正要失落,这句刻意讨好的话,被她当做三爷对自己的回应。她的心一下子抽紧了,脸也刷地红了,她激动地不知上前还是退后,只用手扶住胸口,安抚快要飞出去的心脏。
和美玉不同的是,嘉柔身边没有那么多男人围着。两年前,见到三爷的第一眼,嘉柔就爱上了。他是她见过的第一个好看的男子,从此,除却巫山不是云,任谁也入不了嘉柔的眼了。最初,三爷与嘉柔话尚不多。为了能吸引他的注目,那一日,嘉柔精心打扮后,来书房指点嘉略和容川功课。她特意提高了嗓门,大声地念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同时,用余光使劲瞥向门口,观察三爷是否从连廊处走了过来。当三爷的身影入了眼,嘉柔便既紧张又兴奋地说出自己对《大学》的感悟。这感悟自然不是她沈嘉柔的,那是她特意去请教了教书先生得到的真传。嘉柔想着,这样的话语,势必能引来三爷对自己的欣赏和好奇。果不其然,三爷走近屋内做了下来,嘉柔窃喜不已,但也装作若无其事。就为了能给三爷更多惊喜,嘉柔日夜啃读诗书,好让下一次对话,变得更有意思。嘉柔可谓费尽苦心,却也心甘情愿,等来了一纸婚约。可婚约之后,三爷却突然冷了下来,这让嘉柔没了主意,她已经黔驴技穷,想不出什么法子,让三爷对自己重拾好奇,但也只好过一日算一日。
站在连廊上的嘉柔,把这两年来三爷对自己的好一个一个从心里过了一遍,她确认自己并非一厢情愿,三爷心里就是有她的。可怜的嘉柔,竟被这样一句刻意讨好的话,惹得掉下眼泪来。
三爷并不知道嘉柔听到了那句话,他只是为了让沈家高兴,好全力帮自己救大哥。沈易氏自然明白三爷的意思,心想其实他大可不必把女儿搬出来,就凭着两家的老交情,林家大爷的事儿,沈家也必然是要全力以赴的。
抵达大牢时,天也黑了,正好掩人耳目。沈宗福和三爷一起进去跟大爷说话。
“大哥。”三爷扶着栏杆说。
“三弟,沈兄,你们怎么来了。”大哥还是一身贵气,虽早已狼狈不堪,但眉宇间还是那么器宇轩昂。
林家大爷向他们讲述了自己在瀛台给那病人看病的事儿,那病人体无大碍,但方子是已经准备好了的方子,药不对症。他不肯签字,然后就给送到牢里了。
“大哥,怎么不是太医们给瞧病。”三爷问。
“说是太医们病的病,返乡的返乡,总之就是没人去。宫里来人让我去,我也不能不去。哎!忘了祖父的话,树大必然招风。这些年,咱们林家在京城,太高调了。”大哥唉声叹气地说到。
“沈兄,您看这可如何是好。”三爷望着沈宗福说。
牢里的看守进来赶他们走,说本来就是破例,还聊起来没完了。三爷不敢在大哥面前面露难色,低沉着声音说:“哥,我去想办法,您该吃吃该喝喝,用不了几天咱就出去。”
三爷像小时候大哥安慰自己那样,安慰大哥。三爷亲娘病故时他只有五岁,第一个晚上不敢自己睡,大哥就把他叫进过去跟他们睡一个炕。后来,大哥把三爷当儿子一样和自己的独生女一起养着。不论是读书,还是安顿差事,样样都没亏待过三爷。如今大哥的独女远嫁去了天津,能指望上的人也就是三爷了。
沈宗福拉拽着三爷出了监牢,他们走到无人处,小声交谈起来。
“兄弟,这事儿不好办。”沈宗福说。
“是,我知道。”三爷叹气。
二人沉默许久。三爷说:“那日后会怎么样?”
“不好说。看皇上了。”沈宗福压低声音说。
“您说什么呢?什么看皇上。”三爷急了,但也不敢嚷嚷,声音很低。
“哎呀,看皇上是好是坏啊。”沈宗福也急了,使劲跺了剁脚。
“您可别这么说,皇上好坏关我大哥什么事儿?”
“兄弟,我知道你着急,但是你可得准备好了。你们家可就看你了。”沈宗福把脸侧到一边。
“什么就看我了!准备好什么?”三爷不想去承认自己听懂了沈宗福的话。
沈宗福见三爷真急了,也觉得此时不便再多说什么。他摆摆手让三爷上车,他们各回各家。三爷一把拉住沈宗福:“沈兄,您告诉我,最坏的是什么?”
“兄弟,哎,最坏可不就。”
“能不能翻案啊?”三爷问。
“那得看皇上是不是能翻了老太太的案。”
“就没别的法子了?”三爷继续问。沈宗福沉默着,他想不到什么法子,可以翻了这个案。
三爷借着月光,回了大栅栏。二哥二嫂破天荒地围着他转。
“二哥二嫂,急也没有用。容我想想。”三爷坐在餐桌旁,一边吃饭一边说,他故作淡定,是不想二哥二嫂因自己的慌张,再在他眼前闹哄。他需要冷静地想一想。
二哥二嫂见三弟如此淡定,也就静静地坐在一旁看他一口粥一口饼一口鸭子的吃饭。
“对了二哥,我晚上睡哪儿?”三爷突然放下碗筷问。
“哎呦,对了,你看你那屋子都被我那臭小子占了。”二哥说。
二嫂赶紧接话:“姨娘的屋子还空着呢,我赶紧去收拾出来。”
二嫂走后,三爷对二哥说:“二哥,爹妈还在呢,你可别大惊小怪的。有什么事儿,咱们一起扛。”
二哥又哭起来:“三弟,真的得靠你了。小时候浄欺负你了。你可别往心里去。这事儿,大哥要是有个好歹,我们家,不,咱们家也就完了。”
“嗨!我说二哥能不能别这么说。”
“可不就是么?大哥把皇上看坏了,那可能就一条命的事儿么?”二哥抹着眼泪。
三爷知道刚刚沈宗福话里话外也是这个意思,现在被二哥说破了,这弄得他真想起身揍他一顿。
“行了二哥,您就照常该干嘛干嘛,现在想那些都没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三爷直着眼,若有所思地说完,起身回屋睡觉。
这一天,百望山,大栅栏,通州县城。纵有万千烦恼丝,三爷也顶不住了。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次日一早,三爷出现在通州沈家大院门口。门房儿通报后,沈宗福迎出来。二人快步走进书房,三爷单膝跪地。沈宗福急忙上前搀扶,嘴里道:“兄弟你这是做什么?”
“沈兄,我大哥不能有事儿。他坏了,我们全家都没了。这可是欺君之罪。”三爷说。
“你先起来。没那么严重,咱们再一起想想办法。”沈宗福是个好人,在这关键时刻,他并没有像回避瘟神一样回避林家,虽然他内心的确略有慌张。
“沈兄,您帮疏通一下,就说我们家大哥犯了眼疾,看不准病。我林老三,代我大哥再给皇上问诊,将功补过。”
听了这一番话,沈宗福愣住了。他缓了缓,对三爷说:“兄弟,你想好了么?”
“先过了这一个关再说。您带我去一趟牢里,我问问大哥那个方子都是什么?”三爷说。
“三爷,等入了夜,咱过去。休息休息。夜里过去。”沈宗福边说边搀扶起三爷。
嘉柔已经端着茶杯,在门外等候许久。父亲和三叔的对话她听得不全,但知道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她站在门口,犹豫是进去还是退下,父亲开了门。嘉柔抬眼和三爷对视。
沈宗福可以为兄弟两肋插刀,却不能伤了儿女分毫。“你三叔累了,你别打扰。快回去。”
这一改往常的态度,三爷看得明白。以往沈宗福总是想尽办法让嘉柔接近自己,此刻,他在轰赶着自己的女儿离开。
嘉柔站在原地不动,她抬头盯着三爷说:“我去准备午饭。”
沈易氏昨夜就得知了林家的事儿,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嘉柔的婚事。今早三爷来访,沈易氏就在后院左右踱步,焦虑不安。
“您说这可怎么办。”沈易氏跟自己的婆母沈老太太商量。
“先别说这些。林家有了难,你别光想着自己。”老太太靠在床头说。
“哎呦,老太太。我哪儿是想着自己,我是想着您孙女。”
“我孙女福大命大,有她在,林家就会转危为安。”
“哎呦,老太太,您这话可真得作数啊。”沈易氏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
这双手一合十,沈易氏突然想起了个好地方:祠堂!
“老太太,您先歇着,我去祠堂拜拜。林家的事儿就是嘉柔的事儿,嘉柔的事儿咱们祖宗不能不管。”话音刚落,沈易氏已经迈出了老太太屋的门槛。
连廊上,沈易氏目睹了刚刚那一幕,她听着自己女儿说什么准备午饭。女儿痴情的样子令沈易氏心疼,她知道嘉柔是不会放下三爷的。劝女儿收心是不可能了,她也懒得跟三爷打招呼,那都没用,还是先跟祖宗那里报备一下,比什么都强。
迈进祠堂前,沈易氏突然想起了美玉,她想着即使林家不出这码子事儿,美玉也是个隐患。算了,别求祖宗保佑林家了,只求祖宗保佑嘉柔,有个好归宿,甭管那人是谁,只要是个好归宿就行。从来就没有过安全感的沈易氏,已经在这几步之间,做出了取舍。
做出了取舍的,还有她的女儿沈嘉柔。嘉柔总算逮着了可以在三爷那里刷出存在感的机会,在林家大难之际,若自己不离不弃,那三叔岂不会感动至极?只要三叔能念着她的好,那自己的一往情深就有了归宿。女人爱得再苦再累,即使换不来回应,能换一个对方的心知肚明,也就值了。
三爷没去休息,而是跟着嘉柔进了厨房。厨娘们见着小姐和客人进来,急忙劝说二人出去,有什么活儿她们来。嘉柔吩咐了午饭的安排,样样都是三爷喜欢的,而后出了厨房,带着三爷往嘉略的书房去。
“三姑娘进来可好吧。”三爷问。
“还好。”嘉柔心里说,除了日日想你,其他都很好。今儿这一处过后,恐怕我以后是日日夜夜都要想你了。
“最近读什么书?”三爷没话找话。他更喜欢和美玉一起,想说什么说什么,根本不用顾忌。跟嘉柔这儿,就得依着规矩礼教,不能僭越。
嘉柔是个聪明的姑娘,她听出这话里的生冷,但她并不抱怨,三爷和自己,也有些日子没说过话了,细细算下来,快半年了。如今这么陌生的开场,也能理解。其实她自己也很是不好意思。
“三叔,祖母的咳嗽,像是好些了。”嘉柔背对着三爷,摆楞嘉略书桌上的笔和纸。
“那就好。”三爷还是很拘谨地说。
嘉柔想唤起三爷的回忆,送药那段时日,二人情定。
“三叔的药好,祖母好得差不多了。”嘉柔继续说。
三爷不说话。
嘉柔等着三爷开口说下半句,可半晌都没动静。她只好继续说道:“三爷进来可好?”
“嗯。还好。”三爷说。
接着,又是沉默。
嘉柔心悸了一下,她觉得堵得慌,呼吸困难,就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地吐出去。不过她又安慰自己,三爷家出了事儿,自然没有心情和自己寒暄。
“三叔,那您先歇着吧,我去厨房看看。”嘉柔无奈地起身告辞。
“嗯。”三爷言简意赅地答应着。他确实想不出应该跟她说点什么。自从两年前遇到美玉,他和嘉柔姑娘的话就少了。
兵戎之家的女儿,读着《天演论》的姑娘,自然不是那小家碧玉的受气样儿。嘉柔不是没有脾气的,她走出去两步,左想右想都不对。便折返回来,对着在那里发呆的三爷,轻声说:“您有什么话没什么话,都可以直说。”
“什么?”三爷被这突如其来的轻柔却不失力量的愤怒惊着了。。
“您跟我这儿逗闷子,逗了两年了。”嘉柔说地很有底气。
“姑娘你这话什么意思?”
“那还是我想多了?”嘉柔反问。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三爷背过身去。
“两年前不是这样,那时候怎么那么多话。”嘉柔问着自己,也顺带问问三爷。
三爷知道自己理亏,单论与嘉柔曾经的情分,他不敢去承认什么因美玉移情别恋的事儿;况且眼下大哥需要嘉柔爹的全力相助,他也就更不敢去否认那与嘉柔曾经的情投意合了。
嘉柔见三爷又不说话,她害怕这难得的对话要草草收场,便又提了一句:“您知道我在说什么么?”
“说实话,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三爷随口说出去,他有点恼羞成怒。
嘉柔无奈地叹了口气,“那您歇着吧,我去厨房看看。”
含着眼泪走出去的嘉柔,心里倒有小小的满足。她总算和三爷有了点不同寻常的对话,即使这对话不是蜜意绵长,但能这样吵一架,也证明了他们关系的不一般。嘉柔在这段感情里,退让了多少,就爱了多少。
嘉柔是美的,虽然没有美玉那样的明艳,却很是清新脱俗,耐得住细细品味。她读得书多,又杂,古今中外,男人女人的书都有。她也略懂洋文,天津那边出版了什么新的洋书,她都会托阿贵叔找来看。父亲出身草原,母亲来自江南,嘉柔身上融合了宽广与优柔的特质,所以,她明亮的眼睛里,闪着包容,也闪着柔情。她是大户人家选儿媳的标准,来提亲的踏破门槛。若不是三爷早早占了她的心,咱们嘉柔定是被某位潇洒男儿宠上天的。
三爷也确实曾被嘉柔迷住,否则,也不会叫大哥来定了婚约。只是有了美玉,嘉柔就缺了点什么,只是缺的这点并不多,这也是三爷并未退婚的原因。
三爷理解嘉柔心里的不痛快,这事儿确实是自己办的不地道。不过此刻他也没心情没精力去跟嘉柔解释什么,反正早晚他都会用实际行动做给嘉柔看,那就是早晚他都会把嘉柔堂堂正正的八抬大轿娶回去。现在她闹,就让她闹吧。三爷需要思虑的,是晚上怎么跟大哥说。
夜幕如期而至,高大的三爷和沈宗福,等在大牢外。里头接应的人见着俩人那么显眼,赶紧挥手,让他们快进来。
“您二位忒扎眼!”牢头儿埋怨道。
“大哥怎么样?”三爷急迫地问起来。从来不多话的三爷,关心则乱。
牢头儿头也不抬,一句话也不说,他根本不想回答这样没心没肺的问题。在里头的人,有好的么?牢头儿快步往里走,快要跑起来。
“快点。麻利儿的。”牢头儿发着牢骚。
“成,成,很快。”沈宗福陪着笑脸。
大哥见三弟这么快又来探望,很是惊讶。他从地上快速起身,小声的喊出一声:“三弟。”
大哥已经非常狼狈了,头发凌乱,面色蜡黄,脸上是一层油腻,衣服满是褶皱。三爷见着大哥的样子,心里紧抽了一下。
“大哥,”三爷已经没办法在说出类似你好好照顾自己的话,这地界儿,就算不被斩监候,再待几天,也会把人熬死。“大哥,您告诉我,当时那方子上都是些什么药。”
大哥不解三弟为什么这么问,但他知道三弟这么问定是事出有因。大哥努力回想那些药方,一个一个地复述出来。
“成,我去想办法。”三爷听完这些药方,点点头。
“三弟,你要做什么?”大哥惊慌地问。
“大哥,我觉得这方子吃不死人。”三爷说。
“死是死不了,可是药三分毒,长年累月。”大哥说。
“管不了那么多。大哥,沈兄帮我们打通关系,我代您将功补过,再去瀛台问诊。”
“三弟,不管他是谁,那都是条命。咱不能为了自己的命,就害了人家的命。”大哥劝说起来。
“大哥,我有分寸。”
“行了,撤了撤了。”牢头儿来哄人。
“三弟,三弟。”大哥不舍地叫他。三爷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就像小时候,大哥外出购药,他总是站在大门口,喊着大哥早点回来。
三爷给牢头儿一大锭银子,使劲鞠躬道谢。牢头儿头也不抬地关上门。
“沈兄,哎,大恩不言谢。您回吧。”三爷拱手向着沈宗福。
“行吧,你小心行事。”沈宗福嘱咐道。
几日后,三爷在太监的恭候下,跨入紫禁城。
穿过一条跨越水面的小石桥,三爷抵达那座名叫瀛台的小岛。即使三爷心里做足了准备,也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惊。房间极小,装潢简陋寒酸,窗户上的纸甚至有几处破损。
“您是林家三爷?”岛上的李公公半鞠着躬,笑嘻嘻地问。
“正是。给您请安。”三爷拱手作揖道。“请问公公如何称呼?”
“三爷,您叫我小李子就行。”李公公笑嘻嘻地说。
“李大人。”三爷点头向他致敬。
“别,别,我就是个太监。您要客气,就叫我李公公。”
“成,李公公。”三爷没有露出一丝微笑。他希望能尽快见到病人,顾不得这些客套的寒暄。
“那您跟我来。”李公公说罢转身往右几步,推开里屋的门。
里屋更暗些,床边放着一双鞋,黄色缎面,但不是很干净。三爷迟疑是进是退,李公公示意他进去。三爷没动,李公公笑着自己先走进去,然后站在床边等三爷。
诡异的房间,诡异的李公公,三爷甚至有些害怕,那床上躺着的会是什么?房里那么黑,他心说为什么不点一盏油灯,给点光也给点温度,不要那么冷冰冰的,像极了百望山医馆地下室的藏尸房。
李公公见三爷不动地方,咳嗽了一声,“您请,林大夫。”
“又是林家的大夫?”床上传出问话。
“回皇上,正是。”李公公恭敬地鞠躬回话。
“怎么太医院没人来?”床上的人继续问。
“林大夫,您请。”李公公没接话,他催促三爷赶紧过去。
三爷镇定了心绪,屏住呼吸,迈步向前,一直走到病人跟前,才喘了口气。三爷见病人半躺在床帷后,瘦弱苍白,但精神不错。
三爷早就被这周围的景物影响得,忘记了这里哪里,这人是谁。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忘了行跪拜大礼。
“跪啊。”李公公提醒到。
“哦。”三爷赶紧跪下,嘴里念叨着那些话术。
“你也是林家的?”病人问。
“对,我是林家的老三。”三爷跪着回话。
“之前都是你们家大爷。”床上人坐起来,把双腿放下,双脚半踩进鞋里。
李公公急忙说:“林家大爷病了。”
三爷低头看李公公,李公公也抬头看着三爷,说:“林大爷见好了么?”
“见好,见好。”三爷心领神会,赶紧应和。
“平身吧。”病人说。
三爷起身,开始给病人号脉,又看了看舌苔,问了问近况。三爷想,跟大哥说的一样,的确不需要进补任何药物。
三爷刚要开口说话,李公公打断他说:“您去开方子吧。”
“等会,我到底什么病?”病人问。
三爷刚要回话,那位引他进紫禁城的太监走进屋里,他鬼邪地笑着,狠狠盯着三爷,三爷被那眼神投射出来的杀气震慑住,他鼓足勇气,说出几个字:“我都写在方子上。”
“你回来,我问你我到底是什么病。”病人大声嚷嚷着。
那位太监笑着关上门,把李公公和病人留在里屋。然后从怀里掏出药方,递给三爷,然后转身离去。
三爷拿着药方,仔细看了看,他犹豫再三,拿着笔的手轻微抖动。李公公从里屋出来,看出三爷很是迟疑。
“林大夫,您有何顾虑?”李公公问。
“嗯,没什么。没什么。”三爷提起笔,准备签字。可落笔的那一瞬间,他还是顿住了。
李公公问:“大爷还好?”
三爷抬头,看着李公公,低声说:“不好。”
“你们林家都是好人。”李公公想起上次林家大伙死活不肯签字的样子。
“嗯。”三爷重重地答应。
“你是自己要求进来再问诊的?”
“嗯。”
“为了全家?”李公公问。
“嗯。”三爷一点都不避讳自己的动机。
“这就说得通,符合逻辑。得了,签吧。”李公公说。
三爷直起身,他惊讶地看着李公公,正纳闷儿,只见李公公从手心里递过来一张字条,快速地塞进自己左手。
“签吧林大夫。”李公公继续说。
三爷左手攥紧了那张纸条,右手握笔签字。
李公公拿着签好字的房子,大声说:“林大夫,我们照着您的方子抓药。”
“多喝水。”三爷很小声的嘱咐,“多喝水。”他用眼睛盯着李公公,反复叮嘱。
李公公笑笑,点点头。
辞别李公公,三爷原路返回。一路上,那个给他方子的太监喜笑颜开的,出宫门时,太监对三爷说,“您家大爷应该已经到家了。”
三爷赶紧给太监跪下要磕头。太监扭捏地说:“哎呦三爷,您忒客气。”说完,捏了捏三爷的胳膊。
没人注意到,三爷的左手一直紧紧攥着,上了马车,他也不敢松开。直到回了大栅栏,见着家人聚在北屋正厅围着大哥嘘寒问暖,他也没进去凑热闹,直接回自己屋,关上房门,打开左手。
“明日午时,圆明园东北门。”落款是李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