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越是回想越有执念
赵佑霆刚把东西收拾好,因为护工迟迟不来,明天他就要离开医院回家。
“人老了,身边没个人照顾,什么也干不了。”他自言自语,看着窗外被雨打湿的玻璃,寸寸分割城市夜景。
这个时候,竟还有人前来拜访。
楼下护士说,是一位姓秦的老朋友。
……他真想不起来有哪位老朋友是姓秦的,除了那个人。
可是那个人去世后,他们赵家和秦家,就再也没有来往了。
“唉,老了,记不清咯!”他幽幽地叹气,这些年,倒是有个人,模样越发深邃地刻在脑海里。
他曾将他当做儿子一般看待,却亲手将他送上黄泉路。
往事太多无奈,这些年,他已习惯不去回想,偏偏今晚思绪良多。
赵佑霆背靠沙发眯上眼,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陌生人要进出这座医院,首先要登记证件,其次要做全身扫描,确认没有携带任何能伤人的东西,才准放行。
所以来人是谁,他并不担心。
赵佑霆泡好茶,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他拄着拐杖,颤巍巍将门打开,借着廊灯,看清外面站着一位年轻女子,那清秀的轮廓,确实像一位熟人。
他一时间竟有些恍惚,觉得时间又倒退到那一年。
苏以政和赵奕,还有这位故人,都还很年轻,皆是他一手培养的俊杰才干,意气风发。
“赵爷爷!”秦笙堆起甜笑,举起手里两袋水果,“最近身体还好吗?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来打扰您!”
“你好。”赵佑霆嘴上应着,皱眉思索片刻,还是将她请进门,“这下雨天的,难为你还有心跑到这儿来。”
秦笙不好意思地拢着发,“哪里,是我该说声对不起!自爸爸去世后,我就没来看望过你,说起来真是惭愧。我们一家人,当年可是受了您很大的恩惠!”
“是你父亲应得的,他为赵家付出了很多。”赵佑霆摇头失笑,那人病逝后,赵家和秦家可以说再无来往。
然事隔三年,他的女儿却突然登门拜访,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他继续泡着茶,等秦笙说明来意。
“赵爷爷,我这几年也在澜世工作,您听北澜他说过吧?
赵佑霆略一思索,道:“说过。怎么?“
“那两年前,北澜和我在澜世年会上的事,您也记得吧?”
他又皱了皱眉,“记得。”
“那年他对你说,如果始终找不到那个女孩,就会娶我。”
赵佑霆这才抬起头认真打量她。
平心而论,秦笙不算是典型的东方美女。大概因为父母都在海外留过学的缘故,她的长相也有点洋派。鼻子和颧骨都很高,看上去十分强势。
那年晚宴,她作为赵北澜的女伴出场,一袭酒红色旗袍惊艳全场。媒体纷纷夸赞她和赵北澜男才女貌。
可赵佑霆一眼就看穿,自己的孙儿不过是在演戏。
那几年澜世很动/乱,赵奕在职时培养的一群得力干将,根本不服这个只有二十七岁的新任总裁,纷纷以“赵北澜尚年轻,私人生活都顾及不全,如何有余力来管理有几千人的大公司”为由,要求赵奕回来继任。
彼时赵奕沉浸在丧妻之痛中,又断了一条腿,根本无心商途,只放话出来,只要儿子能在近期找到一位让他满意的妻子,助他打理工作以外的所有私人琐事,澜世的所有人,都不得再以任何理由不服从他的管理,而必须全心全力辅佐。
是以,赵北澜才自导自演了这场闹剧。
赵佑霆叹了口气,慢悠悠呷着手里的茶,“秦小姐,恕我直言,你今天来这里,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正在削苹果的秦笙,闻言动作一滞,她原本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如今贴在脸皮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赵爷爷。”她沉吟地想了想,恭恭敬敬地坐在他对面,道:“那个女孩找到了,可是……”
她抬眼看赵佑霆,后者仍神色自若地喝着茶,似认真在听,又似对她接下来的话毫不在意。
秦笙心里此刻,有种着火的偏执感。
她们秦家,祖上是高官,父母是归国的海外高材生,父女俩都为赵家付出青春、甚至生命,他们做了那么多,怎么就比不上一个半路杀出来的野种?!
她自言不是个心狠手辣的女子,她只想为自己也争取一些本该属于她的东西。
“说下去吧。”赵佑霆看她咬着下唇隐忍犹豫的模样,干脆放下杯子开口道:“你是不是准备跟我说,那个女孩配不上北澜?”
她沉默片刻,呼出一口气,“我只是碰巧知道一些真相……苏以馨是那个人的女儿,是吗?”
赵佑霆微微坐直,眉头皱起,“我不知道你说那个人是哪个?苏以馨是北澜自己挑中的人,和赵家没有任何关系。”
秦笙并不理会他看似严厉却急于掩饰的语气,续道:“那个人没有和明素堇结婚,他们分手后,他就娶了我大姐,成了我姐夫。不过正如他一直暗恋赵北澜的母亲这件事一样,他的婚姻也从没有公开,他的女儿,他至死也没有承认过。”
她看着赵佑霆脸色渐渐苍白,心知自己赌对了。
虽然秦郁从未对她说过当年的事,但凭她和姐姐共同生活这么些年,还有在澜世工作时收集到的资料,不难推测出一二。
“赵爷爷。”她脸上又浮现方才甜美的笑容,这会儿她倒是笑得出,“我还记得,你们对外宣称,苏以馨的爸爸苏以政,是为了救你儿媳妇贺静怡而牺牲的,对吧?”
“对。”赵佑霆深深看向她,“秦小姐,我不明白你去研究这些早已过去的事情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你查到的就是当年事实的真相!”
秦笙如今,早已没有刚进门时的犹豫,她自信轻笑,“可是赵爷爷,我查到的,和你所谓的真相,有很大出入。”
她不紧不慢也捧起杯喝了一口案几上的茶。
赵佑霆不动声色地坐在一旁,方才神色中的触动早已敛去。
“赵爷爷不好奇,我到底查到了什么?”
他没有再抬头,目光沉静,“无论你查到什么,都和我没有关系。”
“那么,和北澜呢?”她笑了笑,声音悦耳,“如果赵奕叔叔知道了当年,害死他妻子的凶手的女儿,竟然成了他的儿媳妇……”
赵佑霆目光难掩惊怒,“你满口胡言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
赵佑霆第一反应是,赵北澜来了。因为只有熟人,医院才不会通知病房,直接放行。
秦笙显然也想到,望着门的方向若有所思,“爷爷,需要我帮您开吗?”
她话音刚落,门已被从外面推开,赵北澜急匆匆闯进来,“爷爷!”
客厅明亮的灯让他对室内的两人一目了然,当然,还有他们脸上的表情。
秦笙乖巧的甜笑中难掩自得,而赵佑霆的沉冷,简直和父亲赵奕生气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他冷冷望向秦笙,“你来干什么?”
“来看望爷爷啊!”她抬头微笑迎上他目光,“你一直不肯告诉我,爷爷平时会来这里疗养。是怕我知道后担心么?”
赵北澜神色稍静,纵然不知道两人之前谈了什么,但看赵佑霆的脸色,亦是十分不待见秦笙。
他稳了稳音色,“天晚了,我叫车送你回去。”
出乎意料,秦笙答应得很爽利,“好。说罢拿起包。”
赵北澜将她送出门,吩咐值班护士打电话给她叫车,便回到房中。
赵佑霆脸色已经缓过来,不似方才那般苍白,他望着眼前高大的男人,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疲态,“这么晚过来,出什么事了?”
赵北澜却环视房内各处,伸手在几个隐秘的地方摸索。
赵佑霆怎会不熟悉这个架势?当即道:“别找了,监听器都被我换了,他们听到的,都是我录好的。”
“你知道是谁干的?”
“贺家。”赵佑霆叹气,“贺肇祁不信我说的,声称要不择手段寻到当年的真相。”
赵北澜定定站着,“那么,当年真相到底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赵佑霆一听这话,顿时火气上涌,“方才那个毫无干系的野女人来闹就算了,而今竟然连你也跑来信誓旦旦地索要当年真相!”
他气得拐杖一个劲敲着地面,“我说的就是真相!你要不信,也学贺家,在我这多装几个监听器!甚至派个假护工来监视我!来啊!看是你们狠,还是我雷霆老赵的手段厉害!”
赵北澜见他是真动怒,连当年自己还混黑道时的名号都搬了出来,一时没法再说什么。
爷爷看似慈祥,但脾气上来时,比谁都狠戾,小时候他就没少遭爷爷打过。
他坐下来,伸手就将秦笙带来的水果丢进垃圾桶,语气有明显的和缓,道:“外人的东西少碰。”
赵家准备的所有东西,都是经过人工验毒的。尤其是给赵佑霆的吃食。
三年前贺家老爷子丧失爱女,迁怒于身为亲家的赵佑霆,故而派人在送给他的蛇酒中下毒。
总算赵佑霆命硬,在医院躺了两个月,没死成。
贺家却死不承认他们干过的勾当。
自此以后,赵、贺两家就全没了来往。
赵北澜和贺笙平当了十几年的兄弟,如今也只能转为地下往来。
而父亲赵奕,看似在家闲赋,其实对每一项进出赵家的物品都把关很严。
当然,除了那个妖精似的女人,林宝琴。
“那个护工有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赵北澜望着茶几上秦笙留下的那杯茶,转移了话题,这个时候提起秦笙方才问了什么,显然不太明智。
赵佑霆扯出一丝似笑非笑,“你肯定猜不到。是你爸爸身边那个妖精告诉我的。”
“林宝琴??”赵北澜讶然,他确实猜不到林宝琴和这件事有联系,更猜不到她会这么热心。
“护工请假时,你不是让赵奕来看望我嘛!林宝琴也跟来了。她问我要了护工的手机号,说那天见到她开车来接喝醉的贺瑞衍去公司。”
赵北澜知道那天,指的就是他陪苏以馨去夜琉璃逮人的那晚。
林宝琴把贺瑞衍带去了赵奕在横滨路的公寓,赵奕气得不清。林宝琴大概想以此将功补过。
赵佑霆继续道:“那天贺瑞衍醉得不清,跟她说了实话,还把电话给她,说以后只要他喝醉,都可以打过去。结果当天,林宝琴以贺瑞衍的名义打过去时,还真是贺家的人。”
“你没对那护工说过什么吧?”
“说了也没啥!”赵佑霆再次气道:“就是你们知道的那些,能有什么好说的!”
赵北澜不再追问。他缓缓踱步到窗边,外面夜色黑如泼墨,映得他英俊的面容一派沉冷。
“爷爷。”他从玻璃反望那道日渐佝偻的身影,有些于心不忍,良久,还是叹气道:“你还想隐瞒到什么时候?我已经让程悻查到不少当年的事,和你那天跟我们说的,几乎完全相反。”
他见赵佑霆并不吭声,索性继续说下去,“妈妈临去前,和我说了一句话,你和爸爸大概都没听到。她让我杀了那个人,杀了他女儿……”
背靠着沙发的赵佑霆身子微震,这细小的变化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但他依旧是要顾及爷爷的健康,不想他受太大刺激,于是放缓了语气。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不能把真相告诉我们?”
“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赵佑霆一时怔惘,喃喃自语,“人们总是要孜孜不倦地寻觅真相,可是所谓的真相,就一定是真的?他们……能承受得起?”
这句话直如利剑,狠狠削了一把赵北澜心。把他方才急于询问的冲动悉数浇灭。
他神色默然,“秦笙查到什么?”
“没有你多。但我可以保证,你们查到的,都不是最终的真相。”
赵佑霆自嘲一笑,“恐怕只有你母亲和苏以政,才知道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他们的关系一向很好,苏以政不可能是杀害你母亲的凶手。”
他望着赵北澜,“无论如何,苏以政的死,确实是赵家造成的,这个恩情,你还是要抱。以馨是个好女孩,不管到底是不是他的女儿,我都希望,你能一辈子好好对她。”
“这么说,我查到的那些才是当年事实。”赵北澜幽幽地说出这句话,顿觉身心更加疲惫,
几天前,他还一度相信,苏以政是赵家的恩人,他娶苏以馨既是报恩,也有两情相悦的情分在里面。
而如今,一切都即将被推翻,昔日恩人竟极有可能是仇人,一直想娶的女人竟也可能是仇人之女!
“你让我惦记她,惦记了整整七年。如今却告诉我,我不能和她在一起,甚至要亲手杀了她。”
他无神地看着赵佑霆的背影,“爷爷,你隐瞒真相的那一刻,就没有想过,我终有一天会自己查出来?就没有想过,万一那时我已深深爱上她,却要尊崇母亲的遗愿杀了她时,我该怎么办吗??”
赵佑霆站起来,“我不知道你母亲说了什么,但她绝对不会让你杀以政父女!”
爷孙俩各持己见,显然这一晚不会再详谈出更进一步的结果。
赵北澜疲惫地捏捏眉心,道:“这个话题先就此打住。等我查到更多的信息后,我会继续问你。今晚我就睡在这,明天一起回家。”
说罢,他转身出门,到车库取衣物。
开门时,走廊上的夜风,如凉水,倾了他一身。
在这肃杀冷硬的寒风中,偏偏夹杂着一阵柔和的乐响,仿佛至亲的手温柔抚过发间,把眉宇间的愁苦都捋平。
把客居异乡的孩子,对家人的寸寸思念,也尽数融化。
这声音,曾伴随他在美国那间空旷无人的公寓中,度过多少个不眠之夜。
赵北澜脚步顿在门口,维持着关门的动作,两肩僵硬地挺着。
他愣愣看着尽头打开的窗户,上面系着一串方才并未看见的风铃。
清脆的响声此刻却如锥子,一声声刺在他心房。
用紫藤花蔓编织绿色长风铃,那曾是秦叔最拿手的把戏。
“是我小女儿教我的。真巧,她就比你晚出生整整一个月!日后若是有缘,我带她见见你。”
故人的音容笑貌,犹在记忆中盘旋。
只是此时此刻,若秦叔还在世,他一定想不到,他最宝贝的女儿,他临死前还念念不忘的女儿,竟然在刻意制造弥漫着回忆气息的氛围。
在利用她父亲的死,让他赵北澜感到愧疚。
“这样的伎俩,用一次还不够?”他在车库轻易寻到那一抹倩影,语带讽刺。
秦笙半倚宾利车身,原本束起的盘发已然放下,大波浪卷如泼墨,披散在肩。身上一袭包臀连衣短裙,沿着她姣好的曲线寸寸收紧,直至隐入低v领下那对起伏的波涛。
黑发雪肤,丰润下盈盈一握的蛮腰。不得不承认,面前这女人的每一寸,都恰到好处地撩拨着男人的渴望。
“赵大少爷,甩我前,是不是该带我去兜个风、吃个饭,再看场电影?要了断,也该好聚好散地断,不然多辜负这三年来,我们曾一起度过的那些美满时光。”
她映着昏黄灯光的脸,笑容有些微醺。颇似三年前,他回国时初见她的第一面。
彼时,她仍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专员,在澜世一年一度的国际品酒宴上负责接待工作。
别的女生都是长发盘髻,一丝不苟,唯有她长发散落在肩,优雅中反而显出一份潇洒。
“先生!你稍等一下!”她见他的第一面,就拉住了他昂贵西服的衣袖,第一句话是,“你认识秦筝吗?他是我爸爸。”
在等到确定答案后,她扬起爽朗的笑容,“我们早就该认识了!赵先生,品酒会太闷,不若你带我出去兜兜风吧!”
那时候他便知道,秦笙不是一个心机浅的女人。她未来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有计划。
而他曾经,很欣赏她这样的人生态度。
眼下,秦笙无疑正在模拟他们重见的那一幕。可惜,他已不是三年前那个赵北澜。即使是三年前的那个他,他对她,也顶多是欣赏而已。
娶一个太聪明的女人回去,事事要算计,也不好哄骗。
娶一个不太聪明、又喜欢自作聪明的女人,显然更加麻烦,他亦不喜欢。
唯有娶一个聪明又懂得收敛,某些场合下还会犯迷糊的女人,才能事事顺心,哄骗起来,也相当得心应手。
嗯,虽然不应该,但此刻,在秦笙如此费心尽力笼络他的心时,他却想起了另一个女人,苏以馨。
只是,还未到见她的时候。
此时此地,越是回想,执念反而越深。
他轻声叹气,扬起没有温度的声音,对秦笙道:“上车吧。”
似没有察觉他话语里的敷衍,秦笙调皮一笑,抢过他手里的车钥匙,道:“今晚换我来开!让你感受一下我的车技!”
同一时间,苏以馨还守在医院,在浓重的消毒水味中,她心力交瘁,丝毫接收不到来自赵北澜的思念。
当宾利开上夜色中空旷的马路时;她在病g边,睁着微红的双眼,细细核对药费和药单明细。
当秦笙在车内低缓哀伤的音乐声中,述说三年来,她为这份爱付出的种种时,苏以馨正协助护士给明素堇换药,擦拭身子。
当宾利终于停下,秦笙下车后,对着车内的赵北澜甩下一句,“我不会死心的!北澜,你知道我有的是手段,可以把你从她身边抢回来。你和苏以馨,都给我等着。”
苏以馨却疲惫地趴在病g边,强撑着精神,盯着快打完的吊针瓶,昏昏欲睡。
当晚,赵北澜没能赶回第二军区医院。
秦笙将车子直接开到了秦叔的墓地,当着他的面,用酒服下一整瓶安眠药。
也许在这场爱恨纠葛中,到底谁的执念更深,早已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