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声望去,羿迟迟正叉着腰气势汹汹地步入草厅。张邺吓得往林卿砚的怀里缩了缩,一面又不怕事大地朝羿迟迟吐了吐舌头。
“小东西!白养你了!”羿迟迟路过舅甥二人面前,举拳朝小张邺挥了挥,转身坐在了主座上。
“说罢!你们这次来又想了些甚么说辞要带走这小东西?”
林卿砚和赵攸怜哭笑不得——分明是她屡屡想到说辞要留下张邺。
“羿姑娘,”林卿砚将视线从怀中小张邺的脸上抬起来,“这一回,我们不是来接邺儿走的。只是,只是来看看他。邺儿,舅舅和舅母来陪你玩,好不好啊?”
张邺使劲地点头:“当然好啊!”
羿迟迟满脸的不信任,秀眉高高地挑起:“最好是!”
赵攸怜抿了抿唇,含笑上前逗弄着坐在林卿砚胳膊上的小张邺:“邺儿,你喜欢这里吗?”
张邺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喜欢啊!”
“你喜欢姑姑吗?”
“喜欢!”
“那,如果让你一直留在金蚕谷,直到你长大了、病好了,能自己照顾自己的时候,你愿意吗?”
“当然愿意啊!就算邺儿长大了,也不会离开金蚕谷,离开姑姑的!”
羿迟迟心中一咯噔,原本冰冷的表情渐渐变得柔和,“小东西,是不是知道自己刚刚得罪人了,特地说这些好话来讨我欢心?”
“邺儿才没有说谎!没有!”
林卿砚朗声笑道:“好好好,没有!那往后,你就好好呆在金蚕谷中,若舅舅和舅母不能像现在这般时常来看你,你也要好好听姑姑的话,知道吗?”
“不能……来看我?”张邺的小手一把搂住林卿砚的脖子,“舅舅是生气了吗?”
林卿砚轻拍着他的背,温声道:“舅舅没有生气,舅舅最近事忙,来这金蚕谷一趟要费上好多时日,舅舅是担心,万一不能常来看我们邺儿,所以先和邺儿说一声,免得邺儿挂念,是不是?”
张邺将他的脖子抱得更紧了,不管不顾地念着:“舅舅要常来看邺儿……要来看邺儿……”
林卿砚心下不忍,面对这么小的一个娃儿,他往日编瞎话的能力竟都遁到九霄云外去了。
赵攸怜轻快地蹦跶到林卿砚的身后,凑近埋在他肩上的那张小脸,故作惊疑:“邺儿,你这脸上怎么都是水?抬起头来让舅母瞧瞧,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捧着娇嫩的小脸蛋,看到张邺不似一般婴孩般大声哭闹,只是默默流泪的样子,赵攸怜一晃神,仿佛看到了郑王府后园中,无语凝噎暗自垂泪的那一抹孑然倩影。
羿迟迟拧着眉头,在其中觉出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林卿砚板着小张邺的肩头,转过他的小脸,“甚么水啊?让舅舅看看?”
小娃儿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任谁见了都是不忍。林卿砚将他放下了地,单膝跪地,揩去张邺脸蛋上的泪珠,“舅舅答应你,只要一有机会,就来看你,好不好?”
张邺眼泪汪汪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舅舅’这个词,是甚么意思吗?”
张邺泪眼朦胧地望着眼前的男子,一时犯了难:“舅舅,就是舅舅……”
“舅舅,是邺儿的娘的哥哥。”
张邺怔了怔,讷讷地重复着:“娘……”
林卿砚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又道,“娘就是带你来到这个尘世间的人,邺儿知道吗?”
“我知道娘是甚么意思……可是我没有娘亲。”
林卿砚紧锁着眉头,一时竟说不上话来。
“邺儿是有娘亲的。”赵攸怜跪到地上,面上带着温暖的笑意,“只是邺儿的娘亲在带邺儿来到尘世间的时候,不小心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回不来了。现在,舅母告诉你她的名字,你能记住吗?”
“我能!”张邺点点头。
“林如芊——先记着这个音,等邺儿识字了,再学这几个字怎么写,好不好?”
张邺慢慢地重复着:“林——如——芊——”
见他记得认真,赵攸怜欣慰地低叹了一声:“不管怎么样,至少还有你能记着她。”
“舅母……”张邺扯了扯赵攸怜的袖袂,“邺儿原来以为,自己是无父无母的,现在,现在既然有了娘亲,是不是也有爹……”
“没有!”林卿砚募地发话,很是决绝。
赵攸怜皱眉看了林卿砚一眼,怪他话说得太急吓着了孩子,“邺儿,你当然有爹爹。但是现在和你说,你可能听不明白很多事。等邺儿长到了十岁,如果还想知道有关爹爹的事,就让姑姑告诉你,好吗?”
“好……”
羿迟迟干咳了一声:“外公,先带小东西去别处玩去。”
孙老汉会意,站起来牵了张邺往外走,张邺恋恋不舍地回了两次头,还是听姑姑的话出去了。
羿迟迟看向厅中施施然站起身的两人,没好气道:“现在可以说了罢?你们两个葫芦里卖的是甚么药?来我这金蚕谷一趟,跟交代后事似的!”
林卿砚颔首道:“羿姑娘说笑了,我们不过是正巧路过山下,想着好久没见邺儿,再加上近来要替人办的一桩事略有些凶险,所以上山来看一看邺儿,也不枉他喊我一声舅舅。”
“凶险?怎么个凶险?”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恕在下不便奉告。说是凶险,其实也不尽然。譬如说我们爬山进谷,保不齐就一个跟头摔下山石。人活一世,处处都是危险,若因此裹足不前,岂非因噎废食?”
“你少跟我在这里诌这些有的没的!你就说,你们要去干甚么?不然,要是哪日你们两个都死了,我就把张邺这小东西丢到山下去,让他自生自灭!”
林卿砚当然知道羿迟迟说的是气话,但他也知道,如果不能给出一个让她满意的答复,只怕他们二人是下不了山了——他没忘记,自己的心上还种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噬心蛊。
“不瞒羿姑娘,我乃是在替江南国主办事。王命在上,个中细则实在不便相告。”
“哦……我前几日听闻宋兵南下攻打江南国了?打得怎么样了?”
一时,林卿砚和赵攸怜的脸色可以说是十分难看了。
赵攸怜勉强调整着措辞,答道:“宋军于去岁冬日渡过长江,兵分三路攻打江南国,如今已经包围了金陵。”
何止包围了,都包围半年了……
“都城都让人围住了?那江南国离灭亡也没多远了。”羿迟迟一面评点着,一面问林卿砚道:“那你还替那国主干甚么活?他自己都快成阶下囚了。”
林卿砚唯有干笑了笑。
“别的我不管,你还欠我一件事,记得吗?”
“在下记得。三年前得蒙羿姑娘相救,医好了阿佑的头疾,我答应为羿姑娘办一件事,刀山火海但凭吩咐。”
“记得就好!你若把小命给弄丢了,我找谁要账去?”
“是……”
羿迟迟拂袖起身:“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话刚说完,羿迟迟便径直越过了他们出了草厅,留下两人面面相觑、讪讪一笑——相识三年,这位羿姑娘还是这般“直爽”的性子。
出了山回到下榻的客栈中,刚一推开门,便见姜楠、林清瞳,还有……耶律斜轸,三人围着圆桌对座用膳。
林卿砚吃了一惊,当先迈入门槛:“耶律兄?你怎么来了?”
他只让姜楠给耶律斜轸送上玉扳指为信物,让大辽履行旧约,配合他们行动,谁能想到,姜楠这小子将堂堂契丹南院大王也给拐了出来?
耶律斜轸一身布衣,待看清跟在林卿砚身后的那抹倩影之时,面色才真正浮起笑意:“卿砚,如今我姓萧名焱,你这称呼该改改了。”
“小雁儿,”姜楠道,“契丹那边萧兄都已经布置好了,他听说你受了国主之命,全权负责此事,特意来给你撑撑场子的!”
林卿砚含笑点头:“多谢萧兄。”
赵攸怜亦打了招呼:“萧大哥。”
三年多未见,如今一面竟让萧焱生出恍若隔世之感。可这个女人的音容笑貌印刻在他的脑海中,仿佛昨夕。
姜楠和林清瞳给二人挪出位来,添了两副碗筷,五个人围坐一桌。
他们三人也是刚刚才开始用膳,菜几乎都没怎么动过。林卿砚和赵攸怜爬了半日的山,没来得及在金蚕谷蹭个饭就急匆匆地下来了,饿得如狼似虎,风卷残云一般扫荡着桌上的饭菜。
见此状,姜楠不由得调笑道:“我说师娘,你可顾着点吃相,左右你还是要嫁人的……”
耶律斜轸似是想起了甚么,停下竹箸道:“我听姜楠说,你们原本在筹措婚事,不巧赶上宋兵南下,只得又延后了婚期?”
林卿砚的眉头飞快地皱了一下,又很快展开:“不错。好事多磨,倒也无妨。左右我和阿佑是要相守一生的,不差这几个春秋。”
他此话一出,在场诸人都不由得掉了一身鸡皮疙瘩。赵攸怜把头从饭碗里抬起来瞟了他一眼,知道他又开始好面子地宣誓主权,遂见怪不怪地继续大快朵颐了。
耶律斜轸勉强一笑:“说得对,说得对……”
姜楠在一旁默默叹气。他原先觉着这契丹王爷不知趣,非要吹皱一池春水。现在——他有点同情萧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