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洛棠在明亮的台灯下写着作业。她还仍然住在军区招待所。像往常一样,邵易在套间的外屋守着她。
人家邵易学霸作业早写完了,已经开始刷题了。
“这破题怎么解呀?我做好几遍了,都崩溃了!”风洛棠把笔重重地往桌上一丢,啪的一声,将旁边的一块橡皮,扫到了地上。
邵易一听见声音,赶紧几步走进房间,弯腰俯身去看她说的那道题。
其实难得这些日子风洛棠都自己做作业。以前这位学渣妹妹,都是每天用抄的。她每日里作业的质量是以抄的快慢为衡量的。
“别急,我看看。是这道吗?”邵易用手指了一下。
他从风洛棠身后俯下身,左手撑在桌子上,右手去捡起风洛棠扔到一边的那支笔。
邵易开始给风洛棠讲题。他一般讲题都是思路清晰,用最简洁直接的办法来解题。
他讲了一遍,风洛棠仰头,用明亮的眼睛看着他。邵易明白了。没听懂。于是他又讲了第二遍。
风洛棠这时候微微直起了身。她的头发上有一股好闻的茉莉花香。这是浴室里她用的洗发水的味道。
邵易讲题的声音突然停滞了一下。他对自己突发的心猿意马,感到很不好意思,用右手摸了一下鼻子,伸出去点了点卷子说:“看这儿。”
风洛棠只好又低下头,认真的看着卷子,其实心里也在暗戳戳地胡思乱想。
邵易的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开始咚咚跳个不停。他对自己的反应很无力。
跳屁呀!专心点儿好不好?给人讲题呢!他的脑子中大声喊了几句。可是,他还是感觉到风洛棠暖暖的温度,正在台灯光线的照耀下,向自己袭来。
这种温度带着茉莉花的香气,让邵易从头到脚,都是温暖舒爽的感觉。
“哎。”邵易轻轻叹了一口气。
“什么意思啊?学霸这就失望了?”风洛棠嘴角噙着一抹笑意,斜了邵易一眼。
“不是。”邵易被这一眼看得心脏都停跳了两拍。急跳急停,这得多强大的心脏啊!
邵易稍微直起身,但是右手仍然撑在桌子上。“你要是不明白,我再讲一遍。”他快速说道。
“打住。我懂了。”风洛棠赶紧低下头,拿起笔就写,都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
邵易不舍的站直了身体,犹豫了一下说道:“有不会的再叫我。”
“叫什么叫啊?你就坐在这儿。坐我边上,随时给我讲讲。”风洛棠好霸道的说道,见邵易出去了,自己笑笑吐了一下舌头。
邵易到外面把参考书拿进来,歪在风洛棠的床上开始刷题。
“少爷,你说煜哥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啊?”过了好一会,风洛棠才问道。
“不知道。今天他们晚了。但我们再等等吧。赶紧写作业。”邵易已经把全部注意力沉到了刷题中。
“嗯。”风洛棠的回答微不可闻。
大约九点多钟,林煜才接了龙煖辰一起过来。四个人没说话,上了车直奔小灰楼。
夜色已经很沉了。他们需要好好商量一下,因为太多的事情和太多的信息,交杂纷乱,让几个少年理不出头绪。
燕国蓟城,樊馆。
大雨已经下了整整一天了。黄昏的时候,天光忽然有些明亮,感觉像是要雨停。可是只一炷香的功夫,天空又变得更加的阴沉,黑云滚滚。
大雨转为了暴雨,倾盆而下。
夜晚来临前最后的光亮里,樊馆被雨水冲刷得十分干净醒目。毕竟是新修葺的一座大院子。门楣上的彩绘和题字还清晰鲜艳。
院子里新种的花草树木还没有完全缓过来,在风吹雨打中期期艾艾,平添了一些秋色里的伤感。唯有主屋廊下的一簇簇菊花开得正艳,明黄,雪白或淡紫,在雨中颤巍巍挺立着。
主屋四扇雕花大门全开,将秋园景色引入屋中。秋雨把丝丝湿气也同时送入屋里,让提前就点上火烛的主屋中飘起了氤氲的雾气。
樊於期身边一个碎花陶盆里,微微的泛着青烟。他将手在上面摩挲了一下,抬起头,看着坐在对面的太子丹。
姬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是已经不像他刚从秦国回来时那般消瘦。他今天穿着一件暗红色的长袍,腰间的衣带钩是一条玉虎,泛着白润的微光。
他端起面前的茶碗,恭敬的说道:“樊阁主为姬丹所托,真是劳心劳力了。”
樊於期收回手,也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他那平淡无奇的脸上堆着笑容,虽然看着不是十分的真诚,却也表示着他的恭敬。
“太子殿下言重了。如果不是太子殿下如此器重,特为在下开此‘樊馆’,我也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聚拢力量,为太子殿下效力。”
姬丹抬眼看了一眼樊於期旁边依然冒着青烟的碎花陶盆,问道:“樊阁主说今日要给我看一些不同的,是什么呢?”
樊於期望了望太子丹的身后。姬丹很识趣的挥了挥手,令下人们退出了主屋。
其实樊於期是在看一个人。
这次陪着太子丹来的四个侍女中,有一个是生面孔。那个女孩总给樊於期很熟悉的感觉,特别是她脸上挂着的那种懒洋洋的神色。
樊於期没有想起来这个人,但是他就是觉得熟悉。他想着一会儿一定要吩咐安插在太子宫里的仰度阁的谍子,去查一下那个女孩的底细。
这个时候,可不能有半点不安定的因素扰乱了他的计划。
四扇雕花大门被轻轻地关上,也隔断了外面的秋风,让屋里顿时温暖起来。
樊於期高深莫测的笑了一下,说道:“足不出户,让我请太子殿下往胡人之地一游。”
说完,他再次将手放到碎花陶盆上摩挲了几下,说了一句:“走。”
姬丹只觉得眼前一花。空气中仿佛有一层水波荡漾开来。四周的景色立时便完全不同了。
仍然是在下雨,但是好像已经是毛毛细雨,而那细雨似乎还夹杂着细小的冰粒。这雨夹雪,让四下的草原看上去有些灰白。
长草弯弯低垂,已经枯黄了,细茎上缀满水珠,看上去沉甸甸的,又很冰凉。
周围很安静。姬丹发现他已经踏上了一片广袤的草原。
“随我来。”姬丹一回头,看见身穿黑色长袍的樊於期在招手叫他。
樊於期脸上挂着的仍然是那种高深莫测的微笑。他缓步向不远处的一顶帐篷走去。
两人走得近些,便听到帐篷里有人声和琴声夹杂在一起。
到得帐前,姬丹伸出手想要掀了帐帘儿,却被樊於期摁住说道:“太子殿下直接进去便好。”
于是两人穿墙而入。帐篷里空间很大。帐篷的角落里有两个大火盆,让帐篷里温暖如春。
中间一块大大的地毡上,坐着四五个锦衣胡服的男子,和三个穿着暴露的女子。
胡人的女孩子在头上编着细细的发辫,于脑后拢在一起,坠着漂亮的金铃铛。而那几个胡人的男子,穿着立领的长衫,斜侧面的衣襟有一道宽有三寸的美丽刺绣。
正中间的男子长衫上刺绣的是祥云和飞龙。
他们都穿着长裤马靴,皮靴上有暗雕的华丽花纹。
姬丹听不懂他们说的语言,但看神色,这几个人正在开心不已。他们大笑着,吃着女人们递过来的各种食物,大口的喝着酒。
屋了里有淡淡的酒香夹杂着奶油的味道,很引人食欲。
姬丹正看得瞪大眼睛,这时突然有人在帐外大声的通报,然后一个身影一掀帐帘就进来了。
这是一个满头卷发的年轻人。可是他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被一个皮套罩住。
樊於期没想到会看到这一幕。他一瞬间吃惊的张了一下嘴。
那个只有一只眼的人,应该就是几个月以前,被他一匕首插入眼睛的那个胡人。
那个年轻人竟然还活着,还是这东胡王的……
樊於期迅速收了法术,轻吐一句“收”。
姬丹一晃神的功夫,发现自己还是坐在樊馆里,手边的案几上摆着刚刚喝过一口的茶。只是碗里的茶显然已经凉了。
他惊讶不已,深深拜倒,对樊於期说道:“樊阁主真乃神人也!神乎其技,令姬丹大开眼界!”
樊於期继续端着高人的微笑,但其实内心很是惊扰不宁。
他今天特意把姬丹请来,原本只是为了炫耀一下实力,让这个燕国的太子,对他死心塌地的供奉。
可是没想到,他在东胡王的帐篷里,却见到了那个被他一匕首捅瞎的年轻人。这让他心绪不宁。
他不知道这个变数,会不会影响他过几日与东胡王的私下秘密会晤。
那个年轻人到底是什么人?他是东胡王的什么人?樊於期觉得,他不能让东胡人看见自己这张脸了。
虚螳混入燕国太子宫,是既使了精深的易容术,更使了大把的银子。
男扮女装,对于身材纤细的虚螳来说并不难。只是在女子的举止行为上,让他好是琢磨了几天,才不至于被人看穿。
跟随太子丹左右,虚螳发现,姬丹这个人实在是阴郁的很。
背地里,你很难从太子丹的嘴里听出真心的赞美和由衷的开心。不过,姬丹倒是有一张会赞美人的嘴。他所有的溢美之词都会毫不吝啬的用到那些对他有用或者他要利用的人身上。
虚螳心下有些不屑。
他有一日见太子丹和自己的老师鞠武在一起时,说过一句话:“谁生下来没有真心?可我的真心,都让嬴政那只狗吃了。我会让他吐出来的!”
这满怀怨恨的话让虚螳思忖了很久。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看样子太子丹去秦国这一趟做质子,恐怕所图非小。
“只有大的希望才有大的失望。”虚螳想。“如太子丹这般的性格。他的真心,也应当是有所图的吧。只不过秦王嬴政,没有能满足他。”
虚螳做事小心翼翼,每日里如履薄冰。
那日,同太子丹去见过樊於期后,他心里惴惴不安。因为樊於期盯了他一眼,让他有种被洞穿真相的感觉。
第二日,太子丹见他的老师鞠武时,他听到太子丹讲述了樊於期施展高级法术,带他前往东胡人所在的帐篷,亲眼见到了东胡王。
鞠武皱起了眉头,轻轻摆了一下袍袖说道:“怪力乱神。不信也罢。”
太子丹焦急的辩解道:“真的是胡人呢,我亲眼所见。就像面对面一样清楚,不会有假。”
鞠武哼了一声道:“本来与胡人见面,如果能够推动和北方匈奴胡人的联合,也是件极其重要的事儿。只是这种的见面方法……”
他摇了摇头,没再继续说下去,满脸忧色的看了太子丹一眼,说道:“太子殿下,应当谨言慎行。不妄信,不妄为。多花些时间和樊阁主了解,如何与胡人和匈奴人谈判的细节。如果可能,你应当亲往。”
“老师,这太冒险了。往秦国做质子已经是最大的冒险。幸亏我跑回来了。如果再到匈奴和胡人的地方,被他们扣住……”太子丹不好再说下去了。
鞠武明白他的意思。他认真的抬起眼看了一下自己这个学生。
姬丹的眼中还是那么多的阴郁,各种的担心,没有大的决断,虽然从风度和礼仪上近乎完美。
鞠武内心深处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自我安慰道:“毕竟是太子殿下。还没有到掌国的高位上,需要磨练的地方还是很多啊。”
太子丹被老师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然。他恭谨的问道:“老师。如果你的意见是我一定要去,我……”
鞠武抬起手摆了摆,打断了他,说道:“太子殿下所虑也是有道理的。还是由我陪着樊阁主走一趟吧。”
姬丹连忙躬身行礼道:“有劳老师了。老师千辛万苦,全为了燕国和姬丹,真是呕心沥血啊!”
鞠武此时听这些话并没有往日里的赞许和欣赏,反而有些不耐。但他没有说话。自己的这个学生一向如此,言语之间从来是优雅恭谨,无可挑剔。
一直侍立在门外的虚螳将屋内的对话,全部捕捉到了。他那听风辨位的本事用在听墙角上,实在是大材小用。
他在想,如果樊於期去北方匈奴和胡人之地,他是应当留在太子丹这里继续监视呢?还是应当追踪在他们后面,去塞外了解更多的情况?他有些犹豫,拿不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