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容坐在床上，抱着被子，神情呆滞。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地面，没有一点动静。那少年站在床边上，静静看着她，不言不语。

　　屋内安静极了，就像两个人都只是空气一般，漂浮在这空气之中，找不到尽头。

　　过了很久，乐容才缓缓抬起脑袋，看向少年。声音低沉缓慢，却坚持而决绝：

　　“带我去看看他们。”

　　他们，是那些已经化作尸首的清河村民们。无论如何，她总归要亲眼瞧见了，才可作罢。

　　那少年神情极淡，看不出悲喜，唯有双眸中一点迟疑，但是在接触到乐容的目光时，却彻底融化。眼中恢复了清水如镜，平静淡漠。

　　“好。”

　　这一声好，若水边柳枝，轻柔拂过乐容耳畔。

　　也不让那少年插手，乐容自己从床上下来，穿好了鞋。或许因为长时间的昏厥和平躺，身上有些发软，险些踉跄倒地。身后的少年赶忙出手扶住她，待到乐容站稳了身子，她才轻轻推开了对方的手。

　　“走吧，带我去。”

　　少年动作有一瞬间的迟滞，但随即便被行云流水的动作抹去。他不再看着乐容，而是从她身旁走过，走到她的前面，听着身后女孩的动静。

　　撩开门帘，走到了堂屋。

　　阳光透过堂屋的大门照射在了堂屋坑坑洼洼的地上，干燥而热烈，空气里没有水土腥气，也没有血液的咸腥气。就好像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秋日午后，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个乐容已经渐渐习惯并眷恋着的小村庄，一如既往的阡陌交通，鸡鸣狗吠，安然无恙。

　　然而，耳边除了两人行动时衣服摩挲声，踩在石头地上的脚步声，便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没有遥远的农忙吆喝声，没有小孩的叫笑声，也没有乡里乡亲寒暄问候声。

　　跟着少年跨过门槛，走到了院中。

　　院子里，如同以往摆放着各种农具，木料，还有许多装着药材的簸箕，凡在架子上，晾晒着。

　　只是那一片片半干的叶子上却分明挂着水珠，簸箕缝隙间也依旧浸着水渍。

　　看到这一幕，乐容感觉眼睛里有些酸涩，就要掉下泪来，却终归是忍住了。

　　跟着少年走出了院门，关门的那一刻，身后的木栅栏发出“嘎吱”声，在整个村子里回荡，竟空旷得如同山谷的回音，有些飘渺。

　　眼前，是宽大的晾晒场。

　　然而，空地上，并没有尸体，甚至没有太多的血迹。仿佛那场滔天大雨已经将一切罪恶清洗得干干净净，就好像，只要将那血液冲刷了，便能掩盖一切一样。

　　除了，夜夜在梦中，挥之不去的血腥。

　　少年没有停留，仍旧继续向前走着，乐容没有再去多看那空地上任何可以的红褐色斑块，跟随少年走在村中小道上。

　　天气很好，阳光很好，没有一点云，一丝风，那大雨滂沱已成过往。

　　两人一前一后，缓缓走出村子的北口，在一个小土丘旁停了下来。乐容站住了，举目四望。这儿是村里的人死后埋葬的地方，以前只是稀稀落落立着些斑驳的墓碑，此刻却倏忽多出了数十新砌的坟包。

　　那些新坟，黄土在上，松散却固执地堆积在一起。向乐容昭示着，她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希望，彻底幻灭。

　　乐容僵硬在那里，没有再敢往前一步，只是这么抬着头，远远看着那些新坟。

　　前面的少年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她。跟着抬起手来，拉住了她的手。他举止那么从容，这一静一动间，竟是有可邀明月的潇洒，亦有谦谦君子的温婉。举手投足，携风带露，日月当慕。这样的男子，本该是天上谪仙，如何落入人间。

　　从手上传来的温凉，令她稍稍平静。但是乐容没有心情去欣赏这人间美色，眼睛只死死定在那些坟堆之上，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背少年牵住。只是惯性的在少年的拉动下，一点一点向着那小土丘靠近。

　　越是走近，那新翻的黄土气息便越发浓重，泥土的腥气令乐容都要吐了出来，仿佛里面还混杂着人身体失去生命的陈腐。

　　走到了那些坟堆之间，乐容浑身都有些颤抖了，眼睛干涩，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这些坟堆没有墓碑，也立不了墓碑。他们中，甚至有好些，连乐容也不知道名字。但是也就是在这么一堆无名坟墓里，却有她来到这个世界后，最熟悉的几个人，都是她的亲人。或者说，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亲近的人。

　　一介孤女，在这样的世道里，又该如何自处。

　　手被松开了，乐容却忽的跪倒在地，跟着便是向着这些坟墓重重磕了头。

　　白皙的皮肤上出现了一小块红印，她却顾不得疼痛，仍旧将头继续重重磕下。那少年没有阻止她，直到她三磕过罢，想要站起来，却因为磕头太过用力，竟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险些又要昏厥过去。

　　但是乐容下意识伸手抓住了身边站立的少年，稳住了身形，甩了甩头，这才恢复了神识清明。跟着她抬头看着那少年，低低问道：“是你埋的吗？”

　　“死人已矣，入土为安。”

　　少年微微点头，眼睛却没看她，只是盯着那些新坟，神情淡然。

　　忽然，他感到手被拉了一下，转头看去，却是乐容又要跪下，竟是要给他磕头的意思。

　　少年一贯淡漠的表情终于有些松动，赶忙将她扶住。然而乐容声音却是坚决的：“我乐容，天生在此，从不曾与人下跪。但是他们皆是我亲人，入土大恩，必须跪拜。”

　　说着，竟是大力挣脱了少年的手，重重磕在了地上。然而头还没接触到地面，却被那少年拦腰抱了起来，整个人便囫囵地入了他的怀中。

　　这少年貌似十四五岁，看上去文弱纤瘦，但是此刻乐容在他怀里却是感觉那胸膛颇为宽广，又兴许是乐容太过娇小而已。

　　“待我百年后，亦需有人为我入土，这等事有何大恩可言。何况，我若早来须臾，他们兴许不会如此下场。”

　　乐容知他是在劝慰自己，这样一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如何能够阻止那样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即便他早到，也不过是多添了一道亡魂。

　　这样一想，心中叹息，却是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在对方怀中，而少年那张俊脸近在咫尺，乐容心里一跳，面上有些发红，呐呐道：

　　“你放我下来，我不跪你就是了。”

　　少年这才放开了手，让乐容稳稳落在地上。忽然乐容想起了前不久见到的那个怪人，也是这样抱住自己，然后放下自己。两相对比之下，方明白何为谦谦君子。

　　只是此刻没有太多心思去想这些，她向后退了半步，有些迟疑地问道：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自然知道自己这样问出，有些无礼，无论如何这人也算是对自己有恩吧。

　　那少年却是微微抿唇，轻轻摇头：“不过路人。”

　　路人？

　　好一个过路人，这倒是撇得干干净净。

　　“好吧……那你知道，是什么人杀了这些村民吗？”

　　这才是她应该，也是最想知道的。

　　那少年面不改色，淡淡说道：“在下知晓。”

　　“是谁！”

　　听到这个答案，刚才为瞬间美色迷惑而稍稍平静的情绪再次激动了起来，乐容竟是一把抓住了少年的衣袖，声音尖利：

　　“你告诉我，到底是谁！”

　　那少年却噤声了，不再言语。乐容越发有些急了，拽住少年袖子的手也大大的用上了劲。

　　“你说啊，到底是谁啊，是谁啊！”

　　终于，少年抬起手，轻轻掰开她紧拽不放的手，闭上眼睛，仍旧淡然：“告诉你，你又当如何？”

　　那声音，淡如烟霞，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实质的重量。然而落在乐容耳中，却如同炸开的惊雷，怔得乐容呆立当场，那执拗的手也忽然松了力道，滑落在了身体两边。

　　是啊，知晓了，又当如何？

　　又当如何？

　　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

　　每次当自己身边的人遭遇不测的时候，自己都是这样毫无能力挽回。

　　无论是在那个世界，还是在这个世界，她都是那么的弱小，弱小的甚至不能保护身边的人，保护自己！

　　在那个世界里，十多年来，她以为自己只要努力，就可以通过合法的途径找到真相，惩治当年陷害父亲的人。然而她却被卑鄙的伎俩推下了高楼，难道无论在何时何地，阴谋诡计，不择手段，永远都是那么强大吗？

　　眼泪倏地从眼眶流出，终于在脸上划下长长湿痕。

　　一滴，两滴，三滴……从下颌处低落，掉在了地上，沁入了泥土中，是否可以告慰掩埋在这黄土之下的那一个有一个冰冷的尸体。

　　少年站在她身边，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变换，虽然没有太大的情绪，眼中却闪过一丝讶异。

　　或许因为乐容只在他的一句话之下便冷静了下来，或许因为一个小女孩竟然在如此大变故后没有大哭大闹，又或许是她眼中那抹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沧桑。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小女孩，为何拥有这样的眼神。

　　那是经历过太多生离死别，太多波折后才会有的眼神，即便如少年自己在那些事后，也不曾出现这般的神情。

　　报仇既然无望，这个女孩又会怎样打算呢？

　　想到这里，少年打破了着悲戚的沉默，轻声问道：“你的家人也在这里面吗？”

　　乐容双眼带着迷茫，只是眼泪不断落下，有些呆滞地看着少年所指，半响方才缓缓摇头：

　　“我是药爷爷捡来的，三个月前。”

　　这句话出来，没想到却让少年的脸色微微一变，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三月前？那不是……”

　　他脱口而出，但是话到一半，却生生吞了下去。乐容没有注意到他这一刻的异样，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悲愤中。

　　这世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乃是一大幸事，然而明知该为而无力为之却是一大哀事。

　　而今，既然无力为药爷爷他们伸冤，那么这个世界，可还有自己容身之所吗？<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www.biqu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