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欲走,却听得身后:
“先生,请留步!”
那声音虽然低沉却清晰,如同黑山之玉,深海之沙,虽然刻意放的朗然清润,但凭着中年男子的耳力,怎会听不出,拥有这样声音的人,心思定然不简单。
但是他也没有回头,想他一别十数年,自己如今这般落魄的模样,放眼偌大的安凉城,又有几个人还识得他。所谓一别经年,景依旧,人不在。
那声音,叫的怕是别人。
想到此处,步子不停,肩头搭着葫芦,哼着小调便向那酒街巷深处走去。
然而,还没走出几步,眼前却忽然闪出两个高头大汉来。那两人挡住了他的去路,他眉头微微一皱,抬头一看。
就见那两人皆是寻常布衣,但身材高大,虎背熊腰,一人满面胡子遮去了大半张脸,另外一个看去深眼高鼻不似中原人。就见那两大汉也不说话,扬扬下颚,眼光盯着中年男人身后。
他眉头微微一皱,搭着葫芦的手放了下来,转头看去。
只见一个藏青衣饰的年轻公子站在他的身后,平凡无奇的脸上带着莫测的浅笑。男人的眉毛微微一挑,一个拥有这样一张丢在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脸的人,竟然会有这么一把难以捉摸的嗓音。
呵呵,只怕这张皮根本就不是他脸上长的。
但是中年男人也不声张,脸上挂着笑,却是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伸出一只手指着自己的脸道:
“你叫我?”
那年轻公子笑而不语,只是微微躬身,作了个揖。
中年男人再次扬了扬眉,走到了他跟前,笑道:“我跟公子应该素未谋面吧,公子真的是叫我?”
那年轻公子唇角弯得更深了,开口道:“阁下若是刚才在问鲤居中驳了说书人的那位,在下确定叫的就是阁下。”
“原来如此……”中年男人听了这话,顿时了然,“怎么。公子莫非是不认同我?”
那公子却摇摇头,缓缓抬手,举止优雅从容,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方向正指着问鲤居。中年男人看了一眼宾客如云的问鲤居,眼中隐隐有光闪过,半响牵起一个笑容,道:
“有菜?”
“南乳花生,茴香豆,猫儿粮,滚滑肉,一一摆好。”那公子手仍旧抬着,笑容不改。
那中年男人似是被这几道极品下酒菜馋了一嘴哈喇子,原本沧桑却英挺的脸陡然笑成了一朵花。
“有酒?”
“月下香,阁下可满意?”
那公子说完此话,便不再言语,只看着中年男人。
就见,这中年男人竟是两眼一阵精光乱射,跟着一把拽住年轻公子,也不光一旁人的眼光,兴冲冲地向着问鲤居走去。
“真是,月下香啊,怎么不早说。”
那公子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激动,在被他抓住的瞬间僵住了,但随即回神示意那两名壮汉勿要动作。自己则被那中年男人三拽四拽,很快便拽进了问鲤居中。
在问鲤居大堂的朱老板一见这阵势,赶忙上前,就要拦住那中年男人的步伐。那中年男人却是一把将他推开,直奔楼上而去,朱老板还要阻拦,却被之后跟进来的两个壮汉给拦住了。朱老板见两人凶神恶煞,自知招惹不起,又瞥见被中年男人拉着的年轻公子,自然再不上前,只是脸上难掩惊讶神色。
再说那中年男人拽着那公子上了楼,就见之前跟着公子的长须老者迎了上来。
“先生来啦,我家公子……”
那老者看向男人身后,竟是拉着自家公子,稍微一怔,但随即又回过神来,向一屏风后引:“来来来,公子刚吩咐下,老朽便将酒菜备齐,还请先生好好品尝。”
那中年男子一看屏风后的瓜果酒菜还有酒坛子,脸本来就已经笑成了一朵花,现在几乎都要笑裂了。他猛的松了手,一屁股就坐在了雅座的垫子上,伸手就要去拿那酒坛。但手到坛边,却又停了下来,抬头看向刚刚整理了衣衫,正从容坐下的年轻公子。
跟着,他嘿嘿笑道:“这好酒,还没开封,便已经钩得我这肚子里的馋虫爬了出来。这……”
那公子坐定,伸手示意他随意,那男人大喜过望,这次再不客气,伸手就将那小酒坛抱在了怀中。三下五除二,迫不及待地就把那红色封泥撤了。
顿时一股异香,自坛中散发。那香气醇厚中带着甜意,绵长里染着清冽,如同檀香袅袅,月光幽幽,倏忽间竟似将人带入琴幽鸟鸣之中,坐看竹影摇曳绰约。
“香啊!”
那男人大呼好香,然而却没有抬头豪饮,反而将那酒坛中的酒倒入杯中,再将那酒杯送到嘴边,在送入口中之前,再次深深嗅了一口那异香,跟着就将那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酒一入口辛辣难挡,却是别有一种绵厚温软,异香更是让人几乎立时沉醉了进去。
然而酒入口中,没有立刻吞下,而是在口中反复滑动,令那酒香沾染上口腔的每一寸地方,半响方才吞下。
这整个过程里,男人双目半睁,眼神陶醉,似是完全沉浸在那酒香中。而对面的年轻公子从头到尾一句话不说,只是满面带笑地看着男人。
而那老者伺候二人入座后,便同另外两个壮汉出了雅座之外,在一旁的桌上也坐下了。临离开前,看了一眼举止杰有些奇怪的两人,终归是一句话没说。只是捋须半依着桌子,闭目养神。
雅座里一直寂静无声,那男人又是几口酒下肚,却早已在这睥睨间,就将眼前的年轻公子看得清清楚楚。
方才仓促一视之下,就只看到了公子平淡容貌。现在细细看来,见他身披一件藏青色菱花流云纹浣花缎鹤氅,内穿素灰深衣,既非价值连城的布料,亦非低贱材质,倒是恰到好处的显示了“行商”身份。腰间镂空如意双佩,雕工精致,玉质上乘却非极品,同样未曾昭示主人的身份。只是他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但是那神情举止却颇为老成,沉默寡言,温文尔雅,进退有礼。
如他第一眼所见便知,这人的面皮定然是假的。只是,这人不说,男子自然也不揭穿。
不过一会儿,男人才放下酒坛,显出些放浪形骸的模样,笑道:“公子果然好酒之人,竟舍得将‘月下香’给在下糟蹋。”
月下香,乃是安凉城独产之酒,因这酿造方法独特,材料有限。因此只有这安凉城中的三大酒居方才贩售,分别便是问鲤居,映湖楼,云亦庄。其中更有不成文的规矩,无论哪个酒庄,每日供应只一小坛,价高者得。
而现在自己手里的这坛子酒,只怕不是一金两金便可以解决的事儿。真不知这人出手这般阔绰,到底作何心思。因猜不透,那便不猜了,只等着看这公子到底要说些什么。
就听那公子笑道:“阁下好酒乐酒善酒懂酒,月下香在阁下手中,交相辉映。”
男人哈哈大笑,继续不客气的大口喝酒,却不说话,只看着对方。
“在下姓秦,单名一个何,是魏渠国行商,今天路经此处,在茶楼见到阁下风采,不禁折服,望能结交一二。不知……”
谁知男人又是哈哈一笑,毫不在意地说道:“什么姓啊名的,一个流浪汉而已,不说了,免得污了公子的耳朵。再说,我这么个酒鬼,别人躲都来不及,谈得上什么风采,公子莫要取笑啊。”
那叫秦何的公子温文一笑,低声说道:“阁下太过自谦,方才听先生一席话,似是对这王家事了若指掌一般,秦某妄言了。”
男人不动声色,一手敲着酒坛口,硁硁轻响。
“方才,那说书人所说之事,秦某也是略知一二的。”秦何继续说道,“只是,说书人之口,大多真假参半,所以秦某冒昧请教阁下。”
男人神情自得,悠悠开口:“不知秦公子所指哪件?”
“昔年……”秦何放下筷子,手拢于袖抬头,稍稍停顿,跟着说道,“那说书人刚才未曾说完的故事……传说,当年二王子跟随长虹子老先生修行,除天资奇异外……似乎与故皇后应氏有关。”
秦何一边说,一边看着男人脸上的表情,却见他不为所动,淡淡说道:
“不曾听说。”
“哦?”公子宛然一笑,“在下记得,应王后本是参国嫡出公主,容貌惊动天下。但是因为大王发妻利氏之故受到了冷落……最后还同大王的……”
男子停止敲击壶口的动作,打断了他的话:“这等不实不尽的话,还请秦公子忘记,不可如那说书之流,于世人跟前嚼舌根罢。”
秦何也不恼,笑了:“是了,这等荒唐事,如何会出在素来风气严谨的凤梧王朝,那多嘴之人当真是不知道轻重,阁下见笑了。”
“这古往今来,帝王家事,平民难免好奇,但也需知该说与不该说,何况……”男子停下话语,又将酒壶送至嘴边,大大喝上一口,过了许久方才说道,“如公子这般的身份,更不该偏听偏信的好。”
从头到尾,中年男人连眼皮都没抬过,只品着自己唇舌间的酒香。
秦何也露出一副疑惑神情:“兄台说笑了,在下不过一介行商,家中老小尚须在下供养。不敢如阁下这般,不顾九霄天人身,逍遥磊落天地间呐。”
秦何说完此话,便抬眼瞧着男子。男人猛地抬起头来,也定定回望秦何。两人就这么相视许久,沉静片刻,却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www.biqu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