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醒来,茫然的望向天花板,挣扎了许久,还是去上了个洗手间。
闭上眼睛,便又睡了下去。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飘渺云海,四周除了自己,空无一人。
她微微阖了眼睛。
她的父母是修仙者,但因她出生就拥有神格,因而对她又惊又惧。
但她和父母既注定有亲缘,他们便也不敢轻易抛弃她。
上天早便注定,他们自推演出她的诞生,便早早做了诸多准备,以求慎重的做好她的引导者,而不是一对慈爱的父母。
并不是他们不想,而是不能。
她实在不像是他们的孩子,而更像是天地的意志。
一切皆源于“上天眷顾”,她自生的神格,让她的一切言谈皆是“金口玉言”,所有的动念皆“心想事成”。
于她,阳光雨露不过转念,万物生长亦可随心,更不用说山脉河流之走势,飞禽走兽之臣服。
天道允她如此能力,她若肆意妄为,便是天下之不幸。
因而她父母待她总是极为谨慎,深怕她行差踏错,造成万劫不复的场面。
她少时,陪伴她长大的仙鹤老了,整日提不上劲,出气已比进气多。
她时时抚着它,好似这样便可以让它多活一段时间。
她母亲看她有些难过,便教导她,“它大概是老了,总有一天要走的。生老病死,皆是世间常态,我知你爱惜它,但也不要因此动念让它复生。”
她怔怔的,有些不明白。
幼年时不懂控制,不过是转瞬之念,窗前的花儿便开开谢谢,云彩时聚时散,直到被父母发现,便教导她不可轻易动念。
然仙鹤到底是不同的,它和她一同长大,她有时有些错觉,它甚通人性,甚至比父母更让她感到亲近。
母亲叹道:“每一生物皆有它的命数,万事万物息息相关,命数也环环相扣。你今日若动念让它长日陪伴你,便是破了它的轮回,如此受影响的便不仅仅是它,还有许多你不曾见到的其他生物,也被你一念所改变。
逆行的命数终会以另一种方式达成,你不愿它死去,便要有其他生物代替它。众生平等,只因你对一方无感情,便可以轻易让它死去吗?”
见她凝眉不语,母亲又道,“你且记得,不慈悲便是慈悲,不动念亦是动念。万物在你眼中,应当死亦是生,生亦是死。你是天地之眼,承天地之志,天道的无情便是对众生有情。
天若有情天亦老,你的寿元,当与天地同。”
过了许多年,她的父母纵然比凡人长寿,也一一故去。
父亲临终的时候,握住了她的手,“我们一直都想把你当普通的孩子养大,但到底是做不到。”
他的手指握的极其用力,大概是想起了什么,瞪大了双眼,“不要出去,就待在这座山上,哪里都不要去!”似乎是发觉太过用力,便放松了神情,他像是想表现出慈爱的神情,却又因某种恐惧而凝不起笑意,最终定格的,竟是一张过分扭曲的脸。
她已经辟谷,眼可望千里,耳能闻八方。
她若愿意,六界之地皆在足下,世间万物亦在手中。
只她从小就被教导的无念无想,于是听从了父亲的遗言,自出生便一直在这座山上,之后也不打算再下山了。
于是她独自一人,就站在山巅之上。长久的伫立观赏这片云海,任由风吹日晒,竟慢慢演化为一块大石。
因她身有神格,自然通身灵气,虽化为一块石头,但一直挨着她的生物也受到灵气滋养,修行更是一日千里。
飞禽走兽懵懂不知,却都喜欢挨着她,就连树木的根部也喜欢盘在她附近,方便汲取灵气。
又过了好多年,也不知是哪一天,盘在她上面的一条蛇忽然开口说话。
“喂、喂!我在叫你呢,你这丑石头。”
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话,那条蛇便自言自语起来,“没可能啊,你身上这么多灵气,怎么修行比我还慢,你这颗石头,怎么就这么笨呢?”
“只有我会说话很闷啊,你就不能修行的快一点吗?”
大概是刚学会说话,因此说的又多又快又急,“唉,我可听那鸟妖说了,妖界真境有一口灵泉,常饮灵泉可让修为大为精进,促进化形。不过这座山钟灵毓秀,我觉着可不比妖界真境差。唉,我就纳闷了,怎么就你这里灵气最丰富啊?丰富就算了,怎么就我一条蛇修行的最快?难道就我最聪明?”
它丝丝吐着蛇信,随着阳光下大树的阴影变幻在石上的位置,竟是喋喋不休的说了一天,终于过了新鲜劲,再爬到石缝中的蛇窝里,临睡前还不忘嘱托几句,“丑石头,你可要快点修行,知道吗?”
她最开始并不习惯它,它实在太吵了。
自从会开口之后,就开始不停的说话,说天上的游鸟如何美味,他最喜欢吃一种红翅的;说旁边的大树已经微有灵智,他快有伴了;说她真是块奇奇怪怪的石头,浪费灵气;说这山哪里风景不错,大概以前有人住过……
时光悠悠,一晃而过,熟悉了它的生机之后,她有时会想,原来她的生活竟是那么寂静,她是怎么活了那么多年呢?
不知不觉的,她给予它吸收的灵气愈发慷慨,对待它的态度也更为包容,她甚至让自己石头的外缘冬暖夏凉,让它挨着说话时更为舒适。
有天它偎在她身边望向星空,喃喃道:“丑石头,你究竟有没有灵智?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其实是有的?”
她依然,不曾说话。
如此又过了些年,它终于成功得以化形,一张雌雄莫辩的芙蓉面,一具倾倒人间的旖旎身。
大树已有些灵智,心思却是孩童似的,它又叫喊着无聊,但到底是对大树上了些心,时常教导修行。
大约是秋末的某天夜晚,天上忽然传来一道飞行令,在它们面前展开。它惊诧道,“竟是妖王令!妖王急召之下,众妖莫敢不从的,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大树虽会化形,但修行不够,又不能离本体太远,它便打算自己去。
她心中莫名有些不安,她心知应是天道注定,但看它远去的背影,竟有些它回不来的预感,忍不住开了口,“不要去。”
金口一开,心中无来由一声叹息,它之命运,在她开口的瞬间,便已经与她相连了。
它自然不懂她的纠结,只是一脸惊喜的回头,“天啊,丑石头会说话了!你有灵智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不要去,呦,真好听,你是母石头?咦,石头有母的吗?”
她无奈的动了动手脚,石头外缘瞬然化为飞灰,它再次喜的连连惊叹,“哎呦,我就说你有天赋吧,你看,被我这么一刺激,一下子开了灵智又化形啦,虽然长的和石头外表一样不好看,不过么,天下间像我这么好看的妖也是少见,私以为你还是不要太伤心的好。”
她愣了下,容貌与她是空,可换一张脸,也不是……连忙顿住,她竟差一点动念。
心中不禁有些惊骇,哪怕是它无心的一句话,与她而言竟这般重要吗?
“此去,大险。”长久不曾说话,因而她说话不快,倒显得比它沉稳。
它眯了下眼睛,“既然如此,你陪我去吧。”
“噫……”她惊住,“不可,我曾答应,不再下山。”
它也怔住,“你答应谁?山上有其他人,你早就有灵识了?好哇,你居然瞒了我这么久!”
虽这么说,眼珠子却转的飞快,“你不下山,我可要下,要有问起你这誓言来,你就说我逼你的。”一把拖住她的手便腾云驾雾起来,它握的力度不大不小,恰好便让她挣不开,她看木已成炊,誓言已破,便不声不响的默认了。
它看她温顺听话,便收起笑意,耐心的解释道,“妖王令既然出现,自然是知道我们在此地修行。若没有绝对的实力,怎敢轻易违背。”
它原也不知那飞行令是什么,妖王施了法术,当其察觉到高阶妖修时会自动展开,高阶妖修的识海会被动读取妖王令。
它猜她每日倾泄灵气都可坚持这么多年,修为应是不俗,只是强带了她来,路上问了好些话,才发现她竟像是一点修为都没有的,便朝她叹气,“罢了,要真出了什么大事,你便躲在我背后吧。”
等见到妖王,已是五日之后。
高阶的妖修修行不易,但数量也不算少,又过了七八日,才算来全了。
妖王和其他妖修也探不出她的修为,却也没察觉出她是人,只当她修为低微,对它倒极为看重。妖王曾感叹,这世间大约再也没有像它这样修行的如此之快的妖修了。
此时众妖齐聚一堂,妖王肃脸道,“我今日召集大家,实是为了一件大事。人妖殊途,虽偶尔有人和妖相恋,但大家平时也是井水不犯河水,也算相安无事。
然这几年,人修却因人数众多,大肆进犯我妖修的修行地,不仅抢夺机缘,还以擒妖修做宠为荣。尤其是一月前,那人间帝王不仅辱我拆我庙宇,他手下干将还有通天遁地之能,竟污了妖界的真境泉。”
此言一出,众妖哗然,“这就是不让我们妖修好过了。”
真境泉是妖界的生机,可开灵智,亦可促化形。便是修为一直寸进,饮用真境泉,也会得到意想不到的体悟,一只妖在一生中只可饮三次,可以说在场的妖修除了它有充足的灵气供应,其余都饮过真境泉。
众妖顿时群情愤慨,妖王道:“此事是不能善了了,人修近几日必会有大动作,恐怕我们妖修和人修要有一场恶战!”
妖王说的不错,话音刚落,就有小妖急跑进来,“人修,人修打进来了!”
众妖忍不住望向妖王,妖王缓缓从座位站起,“诸位,妖界存亡,怕是在此一役了,本王誓与妖界同生共死,绝不向人修低头!”
此言一出,士气大振,唯她垂头不语。
它以为她害怕,便施法将她变成小石头,“你修为低,还不够他们打的,还是好好看我的英姿吧……”虽脸上得意,眼中还是有些忧心。
她愣愣的感受到它冰凉的掌心,动念无数,却又被遏制住。
这场混战,打了三个多月。
妖修比人修法力高深的多,但数量也少的多,在战斗中,除少部分妖修,许多也比不上人修擅使阴谋诡计。
妖修少一个是一个,而人修似乎源源不断。
这场战争,几乎是必定的要以妖修失败告终。
当它被人修团团围住,苦苦支撑,她化的石子缩在它的腰带里。当它被人修打出第一口血,她握紧了手,拼命控制自己跳出去的冲动。
她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变得模糊,口中呢喃,念念有词,“不慈悲亦是慈悲,不动念亦是动念,不动情亦是动情……”
直到它惊声叫了起来,“不要!”
她望出去,看到了那棵刚化形为孩子的大树,竟不知何时来了,替它挡了人修一剑。
“你怎么来了?”它惊道,“你本可以不来的,你还小啊!”它原本一直庆幸大树刚修出灵智,还不够资格来战场。
大树是妖界的生机,是妖界的未来……
那孩子却脱力的笑了笑,“你们要是败了,我们还有什么未来?”
它静静的垂了头,然后崩裂了衣服,化为巨蛇的原形,“我若不死,一定要战!”
她从那碎裂的腰带中滚了出来,化为人形,却亲眼看着它自爆元丹。
“不要!”她的眼中凝成眼泪,心绪急转,“不要!”
然脸上身上,都沾满了它的血和肉,她惊恐的望着手,尖声惊啸起来,“不!”
她是天地的意志,潜心动念便可毁天灭地,但她被细心的教导,也顺从的,从不曾动过念。
众生于天道而言,皆是平等之姿。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万事万物,皆有自己的命数,每个修行者,皆要遵循天道。
但是啊……
但是啊……
不慈悲,便是慈悲?
不动念,便是动念?
不动情,便是动情?
她禁不住抬头望天,苍穹浩渺,她不过想取之须臾。
它不在啊……
这世界,又恢复了寂静。
它真的,不在了……
天道对她,何曾慈悲?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的滑落,天上开始下雨,剩余的人修们向她攻去,却发现无人能靠近她。
山川开始崩塌,河流暴涨,冲破了堤岸,飞禽长啸短鸣不休,走兽争相悲鸣……
一个年老的人修望向了天空,不禁大骇,“没道理啊,本算出妖族有灭世天相,现在妖族元气大伤,天上竟还出现赤月,这是大凶!”他继望向她,却见鸟儿一只只伫立于她肩头,似安抚她。
手中掐指,不禁大骇,“她是……”
她心中了无生意,头一次产生灭世之念,却忽觉衣角被人扯了一下。
她垂首,却见那大树坚持不住,也化了原形出来,刚才便是用树枝扯她。
“姐姐,你不要哭了。”
她心绪被拉回来一些,耳朵便听见无辜百姓的祈祷号哭,眼睛亦看到洪水无情肆虐。
是她,她心中无比清晰的意识到,是因她动念,这世间才会如此。
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
她小时,仙鹤有自己的命数……
她长大,父母有自己的命数……
她们相遇,他亦有自己的命数……
什么都不要去改变,什么都不要去做,什么都不要去想。
那她,究竟为何而活?
她有“神格”并非被天地眷顾,却更像被天地“诅咒”。
“天魔,她才是灭世的天魔!”那个人修大喊,“快,快杀了她,不然这些灾难不会停止!”
但他们怎么杀的了天魔?
她的身躯亦是天地的意志啊……
她忽而一笑,竟第一次笑的万分开怀,所以,父母才会惧怕她。
大概除了她自己,再没有人可以杀的了她。
她展开双手,腾云而起,人修的攻击毫无用处,她第一次用自己的能力,望遍六界八荒。
世间之大,她却是了无牵挂。
雨忽的停了,洪水仍泛滥,她站在山巅,思绪万千。
一直以来的郁气,皆从大笑声中散去。
她凝望天际,夕阳西下,天边一片红通通的火烧云,水面泛出粼粼波光,红翅鸟儿呼啸着停伫于残存的枝头,梳理羽毛,竟是好不壮美。
她宛尔一笑,此地此景,不枉埋骨,遂投身入水。
不可逆命而行,除非付出很大的代价。
她闭上眼睛,祈愿所有都会恢复如初。
寿与天地同,她不要;天地之志,她亦不喜。
她格格的笑起来,眼角却缓缓淌泪。
潮水吞噬了一切可吞噬之物,终于不再发出怒吼,水势缓缓平静,日和夜逐渐倒转。
时光轻轻弹指,在那高山之巅,云海一如平常壮观浩瀚。
一条小蛇丝丝的吐着蛇信,独自凝望这片云海……
他被闹钟叫醒,睁眼时有些迷蒙。
因车去做保养了,便没有开车,挤了地铁。
到站的时候,也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的回头,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快速在他面前掠过。
“啊……”他张开嘴,有个名字卡在嘴边,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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