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天,猎猎的风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将榆树巨大的树冠神经质的摇晃不休,她听到不间歇的沙沙声,树叶摩挲的厉害,天空已经暗了下来,随时可能打一道惊雷。
她的头发被这狂风吹的如同一个疯子,有几缕黏在涂了唇膏的嘴上,风向正对着她,她几乎有种错觉,她可能会被风刮走。
疲倦的回到家,洗漱没多久,就躺到了床上。
凌晨两点,她被闷雷惊醒。
揭开窗帘,间或有闪亮让天空一刹亮如白昼。
大雨滂沱。
她听着雨声,渐渐又生了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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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传来晰沥的雨声。
她穿着一身合体的浅碧丝质旗袍,身材瘦不见骨,丰不见肉,体态风流的斜斜倚在美人靠上,右手上执一面绣有蝶恋花的团扇,左手轻轻的去推乌色的窗棂,天生一对凤眼望出去,小巧的瓜子脸上尤带着烟视媚行的笑容,看的窗下的人频频失神。
“这女郎是谁?”
周围人发出心知肚明的调笑,“你不知深浅,可别看上了她,这金丝雀啊,是有人养着的。”
她并不理会底下的人怎么议论事非,只是觉得天闷的让她发慌。
“红姑,红姑!”她唤着佣人的名字,有些急切。
“哎,来啦!”红姑早知道她要什么,早早替她准备好了,听到她唤,忙不跌的送到小阁楼来。
“小姐,喝药。”
她放下了扇子,托碗抿了一口,大概是喝得多了,光闻到味道就有些生理上的厌恶,一入口中,更觉得有些作呕。
“哎……”她微微叹了一息,放下了汤碗,红姑有些急了,“小姐哎,你老不喝,好不了的。”
“喝了也好不了。”她此时端正的坐了起来,有些斯斯文文的世淑味道,“胎里带的毛病,也就是不死不活的拖着。”
红姑知道自己是下人,说话轻飘飘的没有份量,只好不赞同的皱了眉毛。
她挟帕擦擦唇边溢出的苦涩药汁,从几上取了个零食匣子,含了颗蜜饯。
红姑见没什么事,就又下楼忙活。
到了晚间,她从柜子里拿了一小壶女儿红,桌上摆了三道菜,一碟肉瘦的河虾,一碗碧绿的青菜,一碗青椒炒土豆丝。
她喝着药,本来是不能沾荤腥酒精,只是她常年用药养着,慢慢就没了顾忌,身体一直没有起色,还不如顺着自己的心意。
她挟了一筷虾,才发现这盘河虾肉虽瘦,蜷缩的身体中却有多半满是虾籽。
子子孙孙竟都被蒸熟了。
“这虾哪里买的?”她漫不经心的剥着壳。
“是向老钱头买的,呀,买的时候看不清,这蒸熟了才看见,怪可怜的。”
“以后不要同他买虾了。”她淡淡的咂着味,话语中听不清喜怒。
“知道了。”红姑喏喏。
门口传来轿车碾压地面的声音,红姑一喜,“我估摸着啊,是先生来了。”一边说着,一边将手在围裙上抹了几下,生怕还有些不干净,才向门口走去,“我这就去看看。”
她懒懒的剥着虾,看着红姑殷勤的开门,那车只是经过而已,红姑的肩膀微微落了下去,很是失望。
“小姐,先生已经好久没来了呢。”
“怎么了?”她吃着土豆丝,又酸又辣,在这闷热的天气里,很是开胃。
“小姐,方先生昨儿又来要钱了,今天去买菜,又涨价了。”红姑小心翼翼的说道。
她点点头,面不改色,“也是,这世道不好,明天把家用给你。”
红姑看她面无难色,才放心下来,“那我去忙了。”
她点了下头,红姑识相的离开了,她停下动作,看向天花板上昏黄的电灯,看了很久。
吃完饭,她拿起电话,指尖缓缓的绕着电话线,眼神迷离恍惚,直到彼端传来他的声音,“喂?”
第二天他便来了。
司机开着擦得发亮的轿车停在门口,红姑激动的开了门,他心情甚好的将帽子递给红姑,又拿了一些家用出来,看到她时眼睛灼然发亮,说他之前托人从国外捎了一套绿宝石首饰,正好衬她,他正好带来了。
说起他来,原是出了名的富贵纨绔,一年前和他表兄一块在戏园中看她唱戏。
他表兄出身清贫,却样样比他做得出色,他看不起表兄,又极认同表兄的眼光。
她原是和他表兄交好,只是他表兄一表现欣赏她,他为了心头那口气,也要一掷千金的捧她。
也是颇多无奈,拢共是所有不幸的事都掺在一起,她正缺钱救命,而他有钱的很……
此时他脸上满满都是志得意满,将她紧紧的搂在怀里,一同坐到一人位的沙发里,两人顿时变得十分亲密,他尤笑的贼兮兮的,“我说过吧,要你求我我才来。”
她微微无奈的笑起来,顺从的偎进去,“大少爷,那你现在满意了?”
他眼角眉梢都洋溢着快乐,“那可不是,我对你好吧,还想要什么,我给你买。”他瞅着她的衣服,紧握了她的手,“这都过时啦,不如今天就带你去做几套洋装?”
她摇摇头,“不急,”只问了件关心的事,“你什么时候结婚?”
他的脸瞬时有些愁苦,他并不喜欢同他结婚的那位,听说是个裹小脚的本份女人,只是他在家里除了可以花钱,其余什么话都说不上,就算不愿意,也无从反对。
她拉了拉他衬衫的门襟,“你结婚之后,就不要来了吧,你母亲的态度,很是看不上我。”
他扯了扯唇,想起之前他母亲找人教训过她,有些不忍。
“再过两周,我就结婚了。”他忍不住又抱紧了她,“你跟我一年了,我就想问问你,你到底心里有没有我?”
她抿了唇,微微别过头。
他看向镜里自己的脸,他们这一辈的人,长得都不差。他表兄气质清贵,他也俊眉修眼,遇到她之前,他女朋友无数,哪个不是说他是她们最爱,偏生她这些话从也不说。
“你是还想着我表兄呢?”他问道。
“你之前说过,我一点都不像那些老缠着你的女人,我就是看中你的钱袋子,怎么今天又想起问我了呢?”她眯起眼来,似有迷蒙的水雾在眼中。
他笑笑,“怎么,这一年,我都要为你挖心了,你还是只看中我的钱袋子?”也不知怎么,忽然有些难过,更有些薄怒。
她抚抚他的脸,将红唇印到他的嘴上,轻轻说道:“说好了你只要我的人,现在怎么连心里想的是谁都要管了?”
他只觉得这个女人,妖得他心里半是火烧半是水淹,又是痛来又是痒,偏生又不舍得放开。
原来只是想玩玩的。
他从小不知穷的滋味,凑上来的男男女女,统统望着他的钱,却说是要做他的朋友,他眼睛不是瞎的,还交个什么心呢?
也就是她,诚实的同他说,“我想要钱。”
他想着,她说了实话,他也不讨厌她,养着她有什么要紧。
只是养着养着,什么都不对劲起来。
她其实很简单,相处久了,越了解她,她的虚荣和坦诚,软弱和善良,坚强和倔强,让他慢慢不知足起来。
得了她的身体,又妄图要她那颗心。
他抱起她,走向卧室。
红姑搬着小凳到外面剥豆子,似乎对屋里头的动静听而不闻。
之后不久,她晨起吃早餐,便看到送来的报纸上登载的报导,他结婚了。
她的喉咙有些痒,轻轻的咳了一声,随即似乎引发了什么,一串的咳嗽出来,红姑急的拿药出来,她灌了一口入喉,咳嗽稍息,红姑笑道:“还是有用的。”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忽然喉间一甜,她顿了顿,正要拿手帕擦擦,忽觉再也忍受不住,“哇”的一声,鲜血吐了一地。
红姑惊住了,“小姐,我这就送你去医院!”
医生看了会,“你原先就有病根,之前,是不是被人打过?”
红姑急切的抢着回答,“但那已经找大夫治好了啊。”
“没治好,这脏器都衰竭了。”医生摇摇头,“剩下就是数日子了。”
红姑看向了她,却看她轻轻笑了笑,“没事呢,我从生来就带病,我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好,现在可不就是快要好了。”
红姑莫名掉了眼泪,“小姐,我去通知先生吧。”
她摇头,“新婚呢,没得找人不痛快,人有太太,我算什么呢?”
她想,既然是将死之人,还跟着他干什么呢?
自从半年前母亲一口气没接上来,跟着父亲一道去了,她就觉得活着殊无乐趣。
如今知道死期,她反而觉得血又热了。
他送的房子是他买的,很多他送的她都留了下来没有处理。只把其中一些首饰当掉了,分了些留给哥哥,让他自己保重,临行又封了个红包辞了红姑。
最后还剩下些钱,她自己剪短了头发,穿上朴素的学生装,汇入了返乡的学生大潮中。
她回了故乡,老屋已被一把大火烧毁,街上到处是游、行的队伍,她便跟着他们,像一只无脚鸟到处走。
她看着他们年青的脸,他们的热血还没有冷,还有无限可能的未来,那一瞬间,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还在跳着。
她租着破落的房子,脸上渐渐笼罩着越来越厚的黑气,咳血越来越频繁,她渐渐走不动路了,但她并不在意。
临死前,她斜倚在窗前,忽然想起那碗怀着满满虾籽的河虾。
天公是不是,曾也无知无觉的咀嚼着她,她曾有希望,却无从反抗?
她又想起他问过,心里有没有他?
看啊,他用金钱得了她,他母亲肆意折辱她,他分明高高在上,可她一日不告诉他,他的心就要任由她来揉捏,多么的公平。
她自嘲的笑了。
笑容轻的好像一朵花落到地上,没有声音。
怎么会没有他呢。
只是啊,那却是她最后的一点尊严。
若是她也挖了心,她便输了,彻彻底底。
她并不那么甘心的输。
她微微的闭了眼睛。
恬淡的好似睡着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