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床上翻起,颇有些痛苦的睁开眼睛。
她近来晚睡,大概是害怕睡觉,早上起床变成了痛苦。
随手拿了两片面包出门,一般人做到梦总是会无意遗忘,她却记得异常清晰。
闭上眼睛,眼前便出现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流,依稀泛着粼粼水光。
这是如斯繁忙的一条河,她家离码头不远,大小船儿总络绎不绝的经过门口,坐在屋外,总能听到跑船的朗朗吆喝。
小贩们挑着扁担,走街串巷,复杂多变的街道对外来人是一个极大的挑战,于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却是寻常不过的。待挑到码头停歇了,便大力叫卖着竹笠、凉茶、茶叶蛋,卖完了方心满意足的回家。
她捧一只碗,望着天边红彤彤的火烧云,天空的云变幻莫测,时而是凶猛的狼头,时而是宏大的瀑布,她痴痴看着发呆。
邻家的黄狗懒懒的把下巴搭在两条前伸的腿上,偶尔看到和它主人相似的船,便兴奋的跳起,总要跑几脚,汪汪的显示自己的忠诚。一旦发现不是它的主人,便又放松的躺下来,微耷拉眼,很是懒散的样子。
奶奶远远就叫她的名字,撑着长蒿慢慢靠近。她哎了声,从房里拿了个灌满水的竹筒,几步走到河岸边,不过站了会,就等到了奶奶。
奶奶如今六十多了,早年丧夫,很是坚强的一手抚养了自己的孩子长大,可未享多少福呢,一场重病带走了儿子,难产又带走了儿媳。
生活的种种不友好都通过时光镌刻在老人的脸上,化为深深的沟壑和紧拧的眉头。然而生活又不全让老人沉浸于失去的悲伤里,它尚留有些慈悲,让嗷嗷待哺的孙女留了下来,让她成为老人生活中最最要紧的人,亦是残生中唯一的盼头。
年迈的老人为了养活孙女疲于生计,稚嫩的孩子便如同荒原上无人看管的野草一般天生天养,野蛮生长着长大。
一年年过去,老人慈爱的注视这个孩子,看到她的胸脯由平坦到缓慢鼓起,便知道她离开自己的时刻越来越近了。
奶奶接过竹筒喝了水,笑问:“吃饭了没有?”
她点头,也问道“你呢?”
“吃过啦!”奶奶笑眯眯的拿出一块糯米糍粑,“尝尝?”
老人的手脚灵便,又是闲不下来的性子,做着这条河里一个普通的船娘,其余人顾念她的不易,如果老人撑船便不争抢。
老妇人是知道这些人的善意的,因家里还有薄田,遇到了收成,便分大半给帮忙的乡邻。如是有来有往,若有人打糍粑,总不会少了老人。
她接过了,摸着糍粑还是软的,知道老人赶着送来给她吃。
“奶奶,你也吃。”她分了一半,“你不吃我也不吃了。”
奶奶哎了声,心里熨贴的接过了。
祖孙边吃边说了会话,奶奶又撑篙离去。
毛豆已是蒸好了,黄狗一直撇头,似是知道她并没有好吃的食粮,看到自己的主人归家,不慌不忙的叫了两声,方摇着尾巴迎接。
她和邻居打了声招呼,摸摸肚子,还有些空,便将一盘豆子囫囵吃了。
收拾好碗盘,天色忽然发暗,她猜大概会落雨,不免有些着急。为了贴补些家用,她养了几只鸭子,平时切些水草,天晴就放在附近的水塘。
随手套了件蓑衣并斗笠出门,待雨水啪嗒嗒的落到地上,她在地上捡了根废弃的长杆,想在雨下的更大前把鸭赶回家。
天上下起偌大的雨幕,天黑的飞快。她好几脚踩在了水里,只越是着急,越是赶不动受惊的鸭子。
快要急哭了,听的旁边有人问:“这么晚还赶鸭啊?”
抬起脸,她望进一双乌黑澄亮的瞳仁里。
像是看出了她的窘迫,他说:“我帮你吧。”
“谢谢。”
两人一前一后将鸭子尽数送到栅栏里,一路无话,直到他道别,她颇不好意思的说“到我家中喝口水吧。”
他看出了她的不自在。摇摇头,“没关系。”
“那,那......”她匆匆从房里拿了莲蓬给他,“给你,很甜。”
她目送他远去的背影,看他似要回头,如受惊小兽似得一猫腰,下意识躲进门里。
等奶奶回到家,有些好奇。
“下大雨呢,你一个赶的?”
“没,有人帮忙呢。”
“是谁啊?”
“不认识的。”
奶奶受了凉,第二天有些起不来,她让奶奶好好休息一天,自己撑了船出去做活。
她的力气还不够做一个船娘,只能去摘些莲蓬头卖,顺便捞些水草做饲料。
一时兴起,边摘边唱,不想又遇到了昨天那个人。
“嗨,你也在这啊。”
“嗯。”她吓了一跳,为着人前唱歌红了脸。
“你唱的好听,再唱啊。”
她垂着头,并不说话。
他挠了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赤着脸,“这样吧,我给你吹叶笛。”
她闷头摘着莲蓬,惶惑的听着他吹。
“好听么?”
“好听,但我,我该走啦。”
“嗯,你明天去哪里?”
少年隐秘的心事摆在她眼前,她当时模糊的知道些,脸又一次刷的红了。
“我,我……”她有些窘迫,恨不得有个地方可以逃,“我要回去了。”
他有些怅然。
她挎着篮子去剪野菜,他去帮忙垦田,望着她大胆的唱起了情歌,到此时,她明明白白的知道了他的心意。只是啊,她又羞又恼,捂着耳朵不愿意听。
他笑嘻嘻的拿目光胶着她,让她全身都像是着了火,落荒而逃。
过了几天,她正拿着切碎的水草喂鸭子,奶奶眯着眼睛看她忙碌,“阿徊,你也大了,奶奶不能留你一辈子的。”
她有些气哼哼的将剩下的水草一扔,“奶奶!不要说这个好不好!”
她的心头噗噗乱跳,紧张的手足无措。
奶奶老了,摸不准她想什么,有些意外,“唉……你跟奶奶说实话,你真不喜欢那个后生吗?”
她转过脸去,既不说是,也不说不。
难言而未知的恐慌让她知道,不管说什么,都足以改变她。
而她尚没有答案。
只是晚上,她不自禁的,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唱着歌,她不停的坠落,又被人捞起,她翘着唇醒来。
他们说他要接他阿爸的班去跑船,他有出息,他们说他欢喜她。
可她还不知道要不要接受他。
她懵懵懂懂,尚不解情的滋味。
他依旧来看她,带来时兴的玩艺,替她们翻田,抢着帮她干活,偶尔朝她深情的唱情歌。
她每每羞窘的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心中却隐约有些正在萌芽。
他大约也是知道的,虽不曾有约定,却不约而同的,静静地同她一起等待。
等待着一朵只属于他们的花,会在某个时刻,在两人呵护下绽放。
那一天,江上突然翻起了大浪。
这条包容了一切的江河,时不时便要显现自己的不容小觑的威力,让安乐惯了的人们不要轻易遗忘它的可怕。
船员多是从小就在江河边长大,皆有着极佳的水性,但当船在瞬间被愤怒的大浪掀了个底朝天,所有人都应付不及。
许多男人在意外中失去了踪迹,无数个家的天塌下来了。
他们说,他们找不到他,他失踪了。
她想,他只是在最熟悉的江河里,一时忘了回家的路。
奶奶又朝她叹气,眉间的褶皱越发深刻。
她有时坐在岸边,望着来往的船,日日复夜夜。
在漫长的岁月里,奶奶逝去了,人生中的其余事慢慢变得不重要,她如同邻家黄狗一样,整日望着码头,重复着期盼······
或许他已然葬身鱼腹了;或许他仍活着,只是被困住了;又或许,他并不是白白生长在江河边,有一天会忽然从一条船上走下,笑着同她吹嘘所有奇遇,同她说:“我回来了。”
她不记得多少个日夜过去,只是有天睁眼醒来,她看到了早已逝去的奶奶满怀怜惜的看着她。
什么都像没发生过。
吃完了蒸好的毛豆,天上开始下雨。
她浑浑噩噩的披了蓑衣出门,才意识到自己没戴竹笠。
雨落了她满面,却无所谓。
这样她便是哭了,也无人知晓。
她又遇到了他。
他清澈的眼眸凝视她,轻松的翘起一条腿拦住了鸭子,朝她笑着:“这么晚还赶鸭子么?”
仿佛尘埃落定。
她等待了许久却始终闭合的花骨朵,在这湿漉漉的雨夜里,在这灰蒙蒙的天幕中,悄无声息的,又安之若泰的,绽放了。
只是曾也等待过的他,并不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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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揉揉眼睛,提起包下车。
他依旧在写着自己的梦,期待她可以发现。
相亲对象对他抱有期待,在微信不停说话。
她终于点开他的文章,好奇心作祟,看了一两章,点了红叉。
他大概还不知道,有时他们的梦,并不是同一个模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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