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敏觉得这世间有种难言的恶意针对他。
什么是梦中情人,大概就是像他这样。
他倒了杯酒,轻轻抿了口,很难说该期待做下一个梦,还是该懊恼现实碰不到。
将杯子搁在桌上,他洗漱了会,便沉入柔软的床铺。
他端着一只碗,坐在长条凳上,侧眼望了望天际一抹晚霞,夕阳如同一颗圆润的咸鸭蛋黄,倒让人更有些食欲了。
扒拉了几口,看向露天的饭桌,一碟炒的略焦的霉干菜四季豆,一碟新鲜出炉的香菇青菜,还有一碗香喷喷油汪汪的红烧肉,再加一碗海带蛋汤。
“多吃点。”姆妈笑着划拉了一块大半是精肉给他,“刚做的,趁着新鲜。”
他咧着牙笑了声,嘴里一咬,残余的肥肉在口中炸出了喷香的油星,就是这个味!他满足的咽下去,心中满足,嘴上却不急不慢,只是沉默的吃着。
等吃完饭,姆妈递予他一盏玻璃罩的油灯,他轻手接过,“那我便去了。”
“嗯,早点回来。”
“唉!唉!”满口应着,正要抬脚出门,却听得外头“啪嗒、啪嗒”的开始落雨。
他便从墙上取下蓑衣披了,头上一顶隔了密密竹叶的斗笠,穿一双草鞋,提一盏昏黄的油灯,推开了门。
门前铺了青石板,就算落了雨,也不会因此溅得满裤腿泥点,但他怕雨下大了,还是撩了裤腿到小腿上,用布条扎紧了,才放心的往外走。
“呦,出门啊?”邻居家的婶娘挎了个菜篮,行色匆匆的招呼了声。
“是,是。”
没走几步路,便是自家拴船的石墩子,他解开绳子,轻快的跳了上去,俯下了身拾那长蒿,再往岸边一拄,小舟便如箭船射了出去。
长年住在河畔,船便是他们的交通工具。
他阿爸管着一条更大的船,常外出采买些货来,给这小镇带些外来的事物。家门口是不便停那大船的,他算好了时间,今天应是卸货的日子,便来上游接阿爸。
烟雨蒙蒙,天色迅速的灰暗下去,赶在还剩最后一丝亮光的时候,他终于到了上游的码头。
刚跳下船,便听到身边“哎哎”的叫声,他抬起脸,便看到一张嫩生生的俏脸。
她歪歪的披着蓑衣,并未戴帽,头发梳了个长辫,已是全湿了,嗒嗒的尤滴着水,拿了根长竹竿,正在赶鸭子,有一只笨拙的摆动双翅,往他这边走。
他翘起一条腿,轻松便让鸭子转了向。
“这么晚还赶鸭子么?”他张眼没瞧见阿爸,便搭起话来,“你这是要赶到哪儿去,我帮你赶吧。”
她拿眼觑了一下,手上动作不停,嘴上依旧喊着,“哎,哎!不准乱跑!”胡乱点头应下。
他左手摘下船上挂的油灯,右手作驱赶状,“嘿,往这走,这,这!”
她指了个方向,“赶到那里就好啦。”
“行咧!”
有他帮忙,鸭子很快被赶进了棚,她由衷笑道,“谢谢你。”
“不用。”他有些不好意思,“我爸还等着我呢,那我先走了。”
她赶紧拉住他,“等我一会呗。”
麻利的进屋拿了块布巾搭在头上,翻了翻柜子,也没有什么稀罕东西,怕他走了,她随手抓了三五朵莲蓬出来,见他颇不好意思的还站在门口,才舒了一口气,“我自己摘的,拿回家吃吧。”
“这,怎么好意思。”
“没什么,你帮了我,我才不好意思呢。”她笑的时候左脸颊有个小梨涡,很是可爱,他抓抓后脑,也咧开嘴,“那我走啦,谢谢你的莲蓬。”
等他接到阿爸,在船上便提起了这个女孩。
阿爸抽着旱烟,听出了些意思,“哦,是她啊,她爸妈都死得早,就她和奶奶一起住。”斜眼睨了他一眼,“你大啦。”
“阿爸,你同意么?”他撑起篙,在这黑黑的天幕里,那口白色的牙花子很是瞩目。
阿爸将旱烟放到烟袋里,笑着摇摇头。捡了一颗莲蓬轻轻一剥,饱满的莲子滚落到前襟上,再剥了外壳,便是雪白的莲子果肉。
阿爸嘴里含了一颗,手上不停,又剥出一颗,叫了他一声,“接着!”他张嘴一咬,很是脆甜。
他朗朗一笑,“你答应啦。”
“我有什么用哦,怎么也是要人家答应哦。”阿爸调侃着,摸着袋里的烟丝,阖上眼睛。
夏天的天气尤如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刚归家,那不小的雨便停了。
姆妈伸手接过油灯,赶紧吹熄了,她惯是节俭的,看两父子脸上未有疲倦,便笑了笑,“饿吗?要不要煮点东西吃?”
他素来识趣,笑着抖抖掐蓑衣和竹笠,复挂在墙上,“我就不吃啦。”一个人进了房间。
这天晚上,却是有些睡不太着。
第二日天还蒙蒙亮,他就推了门出去,撑竿去找附近的荷池。
他在船尾撑起鱼竿,估摸着还要些时间,便惬意的躺到船舱里。
怕太阳晃眼,拿竹笠盖了脸,唯双□□叠跷着,耳朵悄悄竖起,听着动静。
过了好了一会儿,他钓上好几条小鱼来,又看太小给放生了,忽听到有人划舟而至,他赶紧坐起,往来声处张望,却不是他要等的人。
唉,守株待兔果真不好做。
他站起来,却又觉得直接去她家里寻她太突兀,只怕要吓着她。
正坐立难安,却听有人轻唱,“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他探了半身出去,不由喜上眉梢。
他抖开鱼竿,见她拿脚划着桨,伸手摘下莲蓬放入竹篮,那篮子已有半满,忙打了声招呼,“嗨,你也在这啊。”
她扬了扬眉毛,“你在这钓鱼啊。”
“是啊,不过鱼有些小了,都给放了。”
她伸手又摘了一朵,朝他扔过去,“给你,尝尝。”
他嘻嘻笑了,“昨天的可甜咧。”
她也笑了,“可不是,新鲜着呢。”
“你唱的好听,再唱啊。”他盘起腿,将竹笠戴在头顶,摘了片水上长的薄叶子,撕了小片扬手示意,“我呢,也不是白听的。”
话刚说完,便响起轻快的叶笛声。
她菀尔一笑,依言唱了下去,一边唱着,一边手上不停;而他翘着唇,眼睛盯着她,时而和她眼神接触,却是避也不避,直直的望着。
于是唱到最后,那笛声慢慢缠绵悱恻,清甜的歌谣也有些千缠百绕了。
曲终总要人散的,他扬扬手,眼睛亮亮的,“你明天去哪呢?”
她笑着弯眼,“我啊,明天去采野菜。”
“哦。”
第三天,她将剪子放到竹篮里,挎着出门,却见他站在门口,笑出一口白牙的问她奶奶她家的田在哪。
“这是干什么?”
他摸了摸头,“我听阿爸说你们的田往日都要雇人翻咧,我啊,得了那莲蓬的好处,也想帮帮忙。”
她仔细看看他,跟奶奶说了几句,“我带你去吧。”
她奶奶倚在门口,看邻居善意的哄笑,便也摇摇头,说道:“姑娘大啦,留不住啦。”
他扛起锄头翻田,她便在旁边剪些荠菜、马兰头、蒲公英,日头渐渐升到正中,她那一篮子很快满了,看他满头大汗,抿唇笑道,“你这么辛苦,到我家吃个便饭吧。”
“好啊。”他倒很会顺坡下驴,笑眯眯的抹了把汗,被太阳晒得黑红,而她头上围了一层纱防晒,脸上仍是白皙,只被晒出些红晕。
此地的人都是极爱唱歌的,于是他扛着锄头,嘴巴一张,便开始唱歌。
“碧水流,荷花香,有一个姑娘,鲜花一样,不高也不矮,不瘦也不胖,会说又会做,能跳又能唱,性情温柔又漂亮,天真活泼又大方,哥哥我一见便走不动路呦,走不动路。”
他笑意盈盈,竟真的不动了。
她脸儿微红,唱道,“清清的河流不停歇,日日又夜夜,我捡一块圆石好似一轮月,小妹我想起哥哥你,石头若是送给你,我心甜丝丝呦,甜丝丝。”
他轻声一笑,却终是迈开腿,鼓起勇气握了她的手。
她惊慌的垂了眼,颊边飞红,又偷眼看他。
他又露出满口的牙花子,傻的可爱。
她看着他尤带稚气却英挺的脸,笑出了梨涡,在他眼中美的清甜。
多年之后,他说,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事,就是在他十五岁的时候,他欢喜了一个女孩。
更幸运的是,那个女孩也欢喜着他。
到老的时候,他们吃过饭,正巧落了一场雨,他望着雨幕吃吃的笑,她好奇的问:“什么事笑这么开心?”
他眯起眼睛,好像是要看清楚她的样子,“我啊,突然想吃你摘的莲蓬了。”
他一辈子吃过那么多莲蓬,只有她摘的很是特殊。
可甜哩。
先是甜到嘴巴里,再是通过了胃,直到心底。
所以啊,他就这样,念了一辈子的蓬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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