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最美的花(3)
像是一朵没有开放就被掐下枝桠的花,花蕾还在蠢蠢欲动,嫩叶还在缓慢舒展,那些欲语还休的花期,一切都未开始,却被无形的大手摘下,什么希望都凝滞了,连小小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也被一并揉碎成汁。
(四)
原以为纠缠就此结束,但我忘了,有些事情,哪怕当事人都已经抛逐脑后,世俗舆论也不会就此偃旗息鼓。
婚礼基本仪程有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其中纳征礼是婚姻六礼的关键,《仪礼。士昏礼》载:“征,成也,使使者纳币以成婚礼。”意即派遣者纳送聘财以成婚礼,故称完聘、大聘或过大礼,而、嘉禾、阿胶、九子蒲、朱苇、双石、棉絮、长命缕、干漆等,都是本朝聘礼的固定物什,纳征以后,婚姻才进入正式准备阶段。可那日,为长孙小姐婚礼的所制的新婚礼器不是留守在长孙府,由傅府送往长孙府后,竟又被指挥搬运到了蝶衣轩。
“你们这是做什么呀,干吗把这些礼器都搬到我们这里?不知道我们要做生意啊!”唐诗气急败坏地挡在门前,却制止不了大批的奴仆鱼贯而入。
“为表示感谢蝶衣轩全体女工为我家小姐的婚礼裁剪奔忙,所以我家小姐特意吩咐,搬运新婚礼器时,也搬来蝶衣轩,让大家都沾沾的喜气。”精明上刻眉眼的长孙府刘奶娘一脸客气地解释,指挥奴仆的动作却没停下。
唐诗闻言脸色大变,目带怜悯地看了看我,毫不犹豫地挺身上前:“不用了,我们这里屋陋室简,恐怕还没感受到喜气,就先把你们这些东西给染上晦气了。”
刘奶娘像是充耳未闻,目光只是直直瞅着我,尤带着审视:“这位就是蝶衣轩的老板沈姑娘吧?”
我浑身僵硬地点了点头,脑袋嗡嗡作响,不用思考,就能直接意识到对方来着不善。
“沈姑娘果然花容月貌,心灵手巧,难怪能被傅二公子所赏识,天天往这里跑。”刘奶娘满脸堆笑,说的话却是绵里藏针:“我家小姐也极为崇尚姑娘的手艺,所以,”她击掌出声,示意身后的奴仆抬上双鱼吉庆柜。
如果我的记忆没出错的话,那柜子里装的应该是不久前送望长孙府的玄纁之礼,里头都是婚礼后新妇同夫婿见舅姑的时候穿的宵衣,那些助祭之服,已是我们倾尽全力所能绣制的纹样,难道长孙小姐仍不满意,所以要退回来重新绣制?
刘奶娘像是看出我的疑惑,直接上前打开箱子,一整箱鲜研缤纷的色彩随着开箱的瞬间流泻而出。
所有人都楞住了,目瞪口呆地瞪视箱子里色彩缤纷的布帛花罗,只见那些原已成形的华服美饰已成残丝破缕,上缀的珍珠翠玉更是散落一地,滚动在暗红色的地毯上,像是被人遗弃的泪珠。只有刘奶娘神色平静,嘴角尤带笑意,目光却是冰冷万分:“我们家小姐,除了讲究华美衣裳,更喜欢听丝绸被撕裂的声音。”
“她说这些衣裳纹饰构思细巧,可夺天工,所以撕得时候格外愉快,还特地派遣我们到沈姑娘这里,向你道谢。现在东西送到了,还望姑娘点收。”说罢她上前几步,附在我的耳边,细细低语:“我家小姐说,能制作如此精美嫁衣的人,定然冰心玲珑。她的意思,姑娘你一定能懂,对吧。”
我冷笑一声:“长孙小姐何需如此隆重?听闻新妇在出嫁之前,须在女师的教导下学习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四德,那庄子的那篇《秋水》,小姐应该有所耳闻才是。”
“南方有鸟,其名凤凰,凤凰从南海飞到北海,不是梧桐树不栖,不是竹子它不吃,不是甜美的泉水它不喝的。一只猫头鹰寻找到一只腐烂了的老鼠,凤凰正巧从上空飞过,猫头鹰抬头看着鵷雏,以为凤凰来抢,于是发出一声怒叫。却不知,它处心积虑要争夺维护的东西,在凤凰眼中,也不过是只死老鼠而已。”
窃笑声四起,刘奶娘听言,面容有霎时的扭曲,我挑衅看着她,心头快感顿起,我无垂涎之意,你又何必疑我有掠夺之嫌?她面色稍沉,方才得意之色尽敛,沉声道:“姑娘的故事深刻动人,老身受教了。”言罢,便指挥着那群奴仆,搬动起聘礼,离开了蝶衣轩。
我目送她离开,转身吩咐唐诗她们收拾满地残破,这一丝一缕,都是我们的心血,那长孙小姐却毫不留情地将其撕碎,这样清楚的暗示,怎么会不明白呢,我和傅长宵扑朔迷离的绯闻,长孙小姐并非没有耳闻,所以今天送来这一箱残破的衣物,就是告戒了若想染指其夫的下场,女人的占有欲都是最霸道的,尤其是婚姻和男人,哪怕自己不爱,也不容许他人觊觎,卧榻之上怎容他人酣睡。
想来还是自己太天真,以为我们谨离雷池就可自保,却不知这外界众口铄金,怎么会轻易放过我们。
傅长宵再次登门时,我直接告诉唐诗拒不见客,可她却皱着眉,有些期期艾艾:
“沈姐,这样不好吧,我知道你仍为那件事着恼,可是傅公子他是无辜的啊,他一获知消息,就亲自登门道歉了,来了好几次,你都不在,现在他都已经在你这清语阁门外等候良久了,你总要给人家一个机会表达歉意吧。”
我叹息一声,这傻妮子,哪里知道我现在最怕的就是面对他,这样的情况,无论解释什么都不对,既然如此,又何必凑在一起尴尬呢。
“沈姐,你就见见他吧,我们这里是做生意的,来者皆是客,干嘛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啊,再说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歪,如果一味躲避,不是应实了传言说你们真的有私吗?!还是见见他吧。”唐诗言之淳淳,苦口婆心,我坳不过她,只得点头:“算了算了,你让他进来吧。”
唐诗欢呼一声,直接跑去开门,傅长宵就站在门口,她给他使了胜利的表情,就兴高采烈地下去了,离开时,还贴心地不忘掩上房门。
我挤出笑容,看着他,客套地寒暄:“傅公子。”
他朝我点点头,算是应声。
我深吸口气,既然都这样了,那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傅公子今天可是为前几日长孙府一事前来?”
见他点头,于是我挺直了背脊,调整了坐姿:“想必公子要陈述致歉之词,那我洗耳恭听。”
他见到我的架势,微微一楞,随即笑了起来:“谁说我是为了道歉而来?”
这可不是意料中的答案,我被他笑地有些羞恼:“如果不是来道歉,那你来做什么?”
他扯唇一笑,平时清雅俊美的五官此时竟多了丝摄人心魄的倜傥味道,莫名的蛊惑:“我是来质问的,听说有人把我比喻成了死老鼠。”
我闻言大窘,心下暗恼居然被唐诗那小妮子摆弄了一道,面上却不能露出怯意来,于是抬高下巴,挑衅地看着他:“是我说的,你又能奈我如何?!”
他起身逼近我:“从来人敢把我比喻成死老鼠,你是第一个。”
我打断他:“对,我就是第一个吃螃蟹的,怎样?”
他冷冷一笑:“沈千帆,你不要太嚣张了!”语音未落,他已伸手将我揽入怀中,我想举手阻挡,却被他技巧地扳开,顺势照着我的嘴唇吻了下去。
那一刻几乎天旋地转,我以为我是不爱的,所以脑袋里闪过抗拒的念头,肢体上也表示过抗拒,可是很快的,理智退避三舍,只剩下在无限膨胀,他的手托着我的头,身体紧贴着我,男人专属的浑厚呼吸就在我的唇齿之间,而我踮起脚,努力让两人的高度更加合适,在陶醉迷蒙中才知道自己期待这一刻已经有多久。
是我意志不坚,所以一边告戒自己对美色免役,一边陶醉在他异常端正俊秀的五官里;也是我言行不一,所以一边义正严辞地表示对他不为所动,一边却在他不经意的温柔里恣意沉迷。想起那日对刘奶娘所说的言语,顿感心虚,莫怪他人怀疑,我能说自己是完全清白的吗?何尝没有抱有一点点的虚荣和贪念,明知道他的心意还时常出现在他左右;何尝没有迷惑于他的英俊权势的外在,企图成为他心中一个永不结束的痴恋?!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松开我,两个人都在喘息,他把我的头轻轻按进他的胸口上,语气夹杂着踏破铁鞋终得寻觅的喜悦:
“千帆,你对我,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的,对吗?”
我浑身一震,苦涩漫上心头,却不知道该如何启齿。
“……你不知道这阵子我几乎快疯了,一边心不在焉地和长孙大人讨论终身大事,一边回想你的面容……我想见你,却又不知道见了你之后该说些什么……长孙沐岚派人来的那天,我还在和朝中几位官员酒楼对饮,听到你的消息,竟毫无理智地急奔过来,可你却避而不见……千帆,我承认这样做不理智,也承认自己很自私,可是我们能不能都不要逃避?”
“不逃避还能怎样?”我的理智已经归笼,只能看着他苦笑:“你能不成亲吗?还是你能放弃长孙沐岚而改娶我?”
他一时语塞。
“不可能,对不对?”我看着他,继续说道:“你既想要权势,也想要我,之所以痛苦,也是因为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长孙小姐是大家闺秀,自然不可能屈就于侧室之位,所以,只能我去妥协,你希望我能成为你背后的女人,小妾,甚至是外室,这样你就既能坐拥江山,又能醉揽美人——你看,你不用说,我都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看着他局促的神色:“人生哪有那么多圆满的事?我爹临死之前,曾经命我立下重誓,你知道是什么吗?”
他被我的话震动,面露哀戚,显然已经猜到。
“宁为庸人妻,不为英雄妾。”我把头抬了起来,逼退眼底的泪意:“他这辈子,只希望我能光明磊落地做人做事。对于女人而言,所谓名分,婚姻,说到底,无非就是为了争个尊严,给自己一个交代。可以光明正大地牵他的手,不必躲躲藏藏地享受他的关心,不用背负着道德和舆论的谴责地与他厮守,而这些,你能给我吗?我们之间的问题,并不在于爱不爱或者家庭首不首肯,而是在于我要的,你无法给我,而你能给我的,我不屑要。”
他低下头,一言不发,那种被挫败的表情让人尤其不忍。
我越过了他,离开了房间,整个空旷寂静的空间里,只剩下他的身影,远远的,薄薄的,落寞的,孤单地站立在那里。
我没有再回头,生怕再看一眼,理智就会崩溃,眼泪就会决堤,然后在感动中草率地选择开始,我们坚持了这么久,不正是因为我们坚持的是正确而理智的吗?爱情如果没有家庭来归依,未来又如何凭寄?感情如果没有婚姻来见证,幸福又谈何真实?
所以这就是结果吧。
向来情深,奈何缘浅。
我闭上眼睛,刚踏出门栏,他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仿佛云垂倒立,四海潮升:
“如果我说,我愿意放弃一切呢?”
(五)
我不知道傅长宵那天最后说的那句话,是深思熟虑过的,还是一时冲动,只知道坊间的流言突然尘嚣日上,原本是铁板钉钉上的傅府长孙两家的婚事,已成了大街小巷茶余饭后的谈资和赌奕。每天都有不少人光临蝶衣轩,却不是为了裁剪衣裳,眼看生意是做不下去了,只得让唐诗暂时关闭了店门,自己镇日龟缩在家。
直到那一日,傅府的风管家奉上手谕,委婉而恭敬地说是太史令傅奕请我过府一趟。
我完全始料未及,大脑高速运转,设想他找我的种种可能性,可越是迫切,脑袋就越是空白一片,旁边的唐诗出声阻止:
“沈姐,我们不要去,那傅老爷子肯定不安好心,要拆散你和傅长宵,你要是去了,估计凶多吉少啊!”
不由得哑然失笑,这小妮子,把这傅府想象成龙潭虎穴了,照这描述那傅太史那里是人,分明就是个吃人的妖怪!
不过她对我的担忧,分明是真心实意的,我宽慰地拍拍她的肩膀,告诉她我没事,该来的终究会来,哪怕那真的就是龙潭虎穴机关重地,该走的,还是得走一趟。
与我想象中的不同,傅太史并非脑满肠肥大腹便便,只见他两鬓染霜,精神矍铄,身着一身常服,坐在镶玉虎纹桌前,面色和蔼地伸手示意我坐在他的对面。
“想必沈姑娘已经知道,此次老夫邀你前来,是所为何事吧。”他开门见山。
我点点头,他笑了起来,称赞道:“果然是兰心慧质,难怪宵儿如此执着。”他笑起来的时候和傅长宵极像,想必年轻时,也应该相貌不凡的青年才俊。
但在这样笑脸下,我却开始坐立难安,先礼后兵,向来是为官者的拿手好戏,他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正当上下忐忑之际,他已经开始走入正题:
“姑娘,你和宵儿在一起,已经有多久了?”
我勉强扯出一抹笑:“从未开始。”
他仿佛已经料到,继续面带微笑地看着我:“你们从未开始,可宵儿就已经回禀我,说要背弃与长孙府的婚约,执意娶你为妻。”
我闻言哑然,他终究还是说了,说到这个最艰难的命题,心痛开始起伏,不是为己,而是为他,不过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感情纠葛罢了,却要颠覆他一直以来的人生目标,究竟经历了多少矛盾和挣扎,他才对他的父亲启齿的呢?
“我其实,并未想过要嫁给傅长宵,也从来没有抱过飞上枝头当凤凰的奢望,我很清楚我和和傅公子云泥之别,我们不是一路人,也进不了一家门。”
傅太史见我的神情,轻轻朝我摆了摆手,说:“姑娘不要妄自菲薄,老夫没有贬低你的意思。”
“宵儿是我最心爱的儿子,是我从小手把手地培育到大,怎么会不知道他是什么性子?他做什么都好,惟独有一点,太重感情,如果只是个普通人,这是优点,但若放在仕途上,却是个致命大忌。”他缓慢着说着,神情越来越郑重严肃:“我不反对你和他在一起,你是一个好姑娘,看得出来宵儿也非常器重喜欢你,但是,我们和长孙家的婚事,是绝对不容许有什么差错的,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长孙大人有九子一女,沐岚是他唯一的女儿,可以说谁娶到她,谁就能获得长孙家族的鼎立支持,这对宵儿的仕途来说,是大有好处的!你如果也喜欢他,就该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听到这里,嘲讽地扬起唇角:“我是不知道他要什么,可是您为什么会如此肯定,您所说的,这就是他想要的呢?”
他感受到我的不屑一顾,并不以为杵,只是略带诡异地说道:“那不然,我们让他来显身说法可好?!”
我微微一楞,书柜旁的花鸟图屏风后缓缓走出了个人,墨衣绿带,星目剑眉,正是傅长宵,只见他神色漠然,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紧紧握拳。
“父亲,我不想在你们之间做选择。”
他面前的人无声地笑了:“你错了,我并没有逼你做选择,孩子,我已经老了,政治生涯已经开始走向终点,即便是渴望能权势滔天,又能享受得了几天那样的日子?人生是你自己的,纵使我有多盼望你有出息,终究无法替你活,你不愿意我再重复这些,是因为其中的厉害关系你都明白,你小的时候,能为了一套诸子百家,大门不出地躲在书房消磨大半年,难道这些勤奋,只是因为我吗?今天你爱她,所以觉得人生没有其他事能与它并重,可是要是等到哪天栽了跟头,你就会后悔,就会恨她。”
“所以你要清楚,从来没有人逼你在我和她之间做选择,如果有选择,也不在于我和她,而是你自己和她。”
傅太史说完这些,便离开了房间,步伐坚定,背影却隐透着苍老。我和傅长宵沉默着,看着他一路离去,待到他的衣角,消失于转角,有某些东西,分明已经随着他的离去,而尘埃落定。
他回过头来,凝视着我,眼眸里已经有决心在沉淀:
“其实你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我会抛却一切与你厮守,是吗?”
“是。”我回视着他,坦然承认:“我不能相信,也不可以相信。”身为女人,最怕的就是好高婺远,不切实际,一个男人能给你多少,自己能够从中得到多少,你就算做不到一清二楚,也该心中有数。<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www.biqu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