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盘酒盏,烟花看尽,人面却如昨。
青门殿内极为清凉,兰草的幽香时时可闻,我低眸看着安放在旁的幽素,不自觉呆愣。
“公主可是在想念母亲?”子言俞已经走到我身边坐下,开口询问,声音也有些清凉。
“并没有,想些旁的事而已。”
其实我时常觉得奇异,自天祭那日扶堇救下我之后,所遇之人便都似是早已知晓我,故而在初次见面之时便不以寻常之态待我。不论是宫中皇城的幼年生活,还是后来十年的山寺境遇,都乏有人确论我的存在。若非天祭,世人大概并不知道乐国还有位这个年纪的公主。况且青妃失宠冷置别宫,其原因江湖中都只是猜测,都不敢有明确的定论。
皇后许是以为我年纪尚小,有些惧怕宫宴,便开口安慰:“你不用害怕,本宫尽力替你母妃照拂你。”
子言芑也走之我身边坐下,搀起我的手臂,眼神带着些许认真说道:“虽说前朝皇族都被父皇贬为奴,但姐姐你却是不同的,你本应在天祭之日死去,世人也并不知你活下来,父皇必定也不会随意处置于姐姐。”
虽并非长在宫中,我却还是不可避免地生出复杂的心性,本能地排斥旁人给予的安身之所。
“术儿谢过娘娘、殿下和公主。”顺着扯出些沉静的笑意。
“公主的伤可好完全了?”子言俞不防地开口,我立刻有些尴尬。
“姐姐受伤了?太子哥哥怎会知道?”我还未来得及回答,便又被子言芑问住。
“我原受些小伤,恰巧被殿下撞见,简易地包扎过。”子言芑若有所思地点头。
“公主凝血能力比常人要差些,这个也并无方法治愈,只能平日自己好好注意,避免伤及流血。”
“术儿记住了。”
见他并未细细追问当时的情况,我便也悄悄松口气。皇后并不插话,端了杯清茶自顾饮着,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举手投足间的贵气不可言说,像是生来便该是母仪天下。
子言芑活泼多言,烂漫天真地东拉西扯,皇后和子言俞眼里面上都是极为宠溺的笑,那都是我未曾经历过的幸福,现下却在眼前扩大蔓延,到了我无法忽视的地步。我在旁静静听轻轻笑,却难免尴尬。
殿门口阳光突然有些被遮住,在宫砖上投下暗影,我不自觉朝门口望,心下不禁高兴起来。离儿今日也穿着正蓝色宫装,裙幅散漫地垂在身后,裙摆绣些几欲翻飞的蝶,的确与扶堇极为相配,倒也不能怪皇上的极力促成。
“臣女给皇后娘娘请安。”行礼之资都极为赏心悦目。
“免礼,坐下喝些清茶。”
子言芑见离儿来了便又不得消停,黏上去便问:“离儿姐姐,怎的也穿这个颜色?”末了眼神有些嫌弃地瞟瞟扶堇,好在扶堇侧身坐下,并未看到。
“父亲非要我穿这个,我也没法。”脸上尽是无奈和气闷。
“你省些力气,闹了这些年还不是毫无转圜。”扶堇坐在椅上喝茶,端着杯子懒懒地答。
“难道我非要耽误在你身上?”满目不甘心。
子言俞却来搭话:“我看着也觉得你们极是般配。”我连忙点头附和:“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术儿你也来戏耍我,赶明儿我去请皇上赐婚于你和堇。”我立刻摇头摆手,故作不服,“我只是附和,太子殿下也说般配,你不恼他却来威胁我,果然是欺软怕硬的主。”
离儿立刻噤声,子言芑笑出声:“你们都说不过术儿姐姐的。”
皇后放下茶杯笑意冉冉地看着我们:“只顾吵架可要吃饭?午时便都留在我这里用,过后便在宫内转转。晚宴开始便再同去。”
七夕从来都是年轻男女寄托情思的时节,那些夕阳里隰中木兰的小船,绕着蒹葭堤岸,莲叶田田伊人摇船唱词,或者凭栏无语拾得翠翘,把水中月影捞。宫内便更加热闹,当朝官员家里适婚的女子便都要好好打扮一番来赴宴,各家公子也随着父亲落座,酒舞琴乐之后,便总能促成些婚姻。
自青门出来,我便才真正卷入纷杂的宫事之中。
御花园草木繁杂,走在其中倒也不觉燥热,这些身份贵重容才不凡的人与我走在同处,实在是受宠若惊,子言芑极闹腾,他们却都还是笑着任她闹。
“走了这许久,我们去亭中坐会吧。”子言芑不由分说拉着离儿便走。我心下无奈,只得跟着。
将到亭前,便有个年轻男子摇着折扇,几步几摇地向我们走过来,依身上的衣袍看明显是皇子,深紫色深浅纹在贵气中散发些不羁。
“皇兄、芑儿,皇祖母叫我来御花园寻你们,果然真在这。”
“三皇兄,定是又被皇祖母训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了吧?”子言芑笑着打趣。
“栎儿,你总该收些孩子性。”
“朝堂有皇兄帮着父皇,容我多玩些。”子言栎故作可怜,引得旁的宫女轻笑。
“叶小姐扶将军站在同处,看着真是赏心悦目。”
扶堇和离儿才行礼,对他的话笑而不答,我便知他们并不熟识,才保持着礼貌恭敬的态度,并不争辩。子言栎转目看到我时倒有些兴趣盎然,收了折扇认真问:“这位是?”
“白术见过殿下。”他却依然疑惑地蹙着眉,子言芑在旁开口,“她便是那位天祭的天落公主。”
“怪不得未曾见过。”目光有些恍然,“青妃娘娘容才倾城,女儿果然不差。”
扶堇路上都未曾开口,静静陪在旁侧收掉情绪,似在听又似在想旁的事。我便也看出他的不寻常,如此年纪身居高位,光靠在战场中英勇沉稳并不能稳居于此,从而受到皇上和民众如此的赏识,更大的原因便是在于他能够清楚地看清自己的位置,权争之中保持自身并不偏颇。从太后皇后的态度来看,都是极为喜欢扶堇的,他却并因此未表现出何高调的骄傲,旁人实在是比不了的。
天色渐近夕时,飞檐闲花落地,风华最璀璨时便是凋落。
宫人早已将木桌软垫、酒肴茶点都安置好,众臣都携眷入座,官臣都将睿智藏于眉峰,衣饰正规整洁无异。各官家少年都显现才俊风华,各官家女子环佩叮咚如流水,眉眼间青涩纯净。这样看来倒是一番极美的画面。
离儿坐在右相身边,我便坐在扶堇家眷的位置,皇族都坐在低台上,于我是斜侧的方位。然而坐在扶堇旁侧并不是个英明的选择,自我入座便觉有许多眼光落在我身上,有疑惑有嫉妒有艳羡有鄙夷,纵是我事前有些心理准备都差点维持不下去面上的沉静。
偏偏此时扶堇夹了块荷糖糕与我,凑得有些近地说:“这宫中的荷糖糕虽比不得我府上,毕竟也可入口。”如此一来,座下的官家女子便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我有些幽怨地侧目看他:“到底有多少女子倾心于你?我觉得背后身前都有些凉意。”
他才抬眸看向那些官家女子,唇边露出了然的笑意,那边便有些骚动,他恍然未闻,开口解释:“我也不知道。这样你便完全引人注目了,有些大臣可是对乐国深恶痛绝的,你这个前朝公主今后归于何处才是你该操心的事。”
我当然明白,不过却也不是我能左右的,只能边走边看。
“你也不必忧心,皇后娘娘既说尽力护你,你便不会有危险。”
不论扶堇是否出于私利目的照拂我,他都是救下我的那个人并且待我如斯,我也该满怀感激,便抬眸虽他笑着,轻声说:“谢谢你。”
扶堇突然有些僵住,避开视线,端起桌上的酒杯低头饮起来,我也不再看他,静静等呈国帝后出现。宫宴繁华之态自不必形容,新朝旧朝都是如此,高位者便都是穷奢极欲,盛世时以此证明国富民安,国将破时以此麻醉自身。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宫奴尖细的嗓音立刻阻断席上的碎语纷纷,殿内都安静下来,以跪拜正礼候在道两旁。渐渐便听着脚步声稳步声声靠近,我心下期待不已,正名国君的姿态我从未见过,却只能低头敛眉,只看得见眼前近处的宫砖。
当金线碾织的靴面出现在近处时,我几乎屏住呼吸,明黄色的袍角编绣着极为尊贵的龙腾,针针像力尽心血。我无法控制地想起父皇那时震怒的模样,母亲倒在他脚下的场景,心里一阵刺痛。
“平身。”声音威严浑厚。
我跟着文武百官起身回座,袖中的手隐隐颤抖,扶堇似是察觉到,隔着袖子轻拍我的手,我便才回神安静下来。
“今夜朕宴请众卿不谈国事,诸位随意赏玩便好,朕先饮一杯。”
我才看清他的模样,全然不同于父皇脸上的疲倦之色,满目得意与欣然,气质稳重,眉目尘世沉淀,看得出年轻时的朗秀,却让人感觉压迫。
“堇儿,听闻你将本要天祭的前朝公主救下,可是身旁这位?”
我浑身僵直微不可察地震颤,捏紧袖中的手指,最关键之处这便到了。<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www.biqu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