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事寥寥何处记,奈何字轻。
青门本只是皇城之间的一座宫殿,纵然是景致惊艳,格调高雅,却也实在不足为外人道。只不过就是那样一个烟霞落日的黄昏,有位惊人眼眸的女子曾素手挑弦,从此青门便再也甩不脱这个印记。
“姐姐,你一直抱着这把琴不累么?要不让宫女帮你拿着?”
子言芑到底是生得天真可爱,鹅黄色的宫装衬着,领口袖口都垂着些流苏,抬手转头间都难掩芳华,怕是旁人看着都不忍心大声与她说话。但本能的排斥感如泉涌,我自己都有些不明。
“无妨,一把琴而已,并不会累。”
她的小脸上立刻生出些失望之色,撇撇嘴继续道:“姐姐似是不太喜欢芑儿。”
我心下无奈,她到底是被娇惯宠坏,不容人有拒绝之色。明明语气轻缓,态度拿捏合适。不过也罢,现下并不是乐国,我只是前朝公主。
“公主,我并不是有意的,幽素很轻,拿着并不会累。”
“姐姐生得极美,看着有些冷淡,就像是不喜芑儿。”她小嘴微嘟,言语里全是真挚伤色,仿佛先前说“不如离儿姐姐生得美”的是旁的人。
我有些无措,宫中狠辣心计并不难躲,但似这般的难缠之事却实在令人头疼,一时也不知作何反应。
“臣帮公主拿吧。”扶堇却在一旁开口,眸中尽是好笑,伸手接过幽素。
子言芑脸色立即如雨初霁,挽着我的手轻快地走着,美眸笑意璀璨。
“扶将军果然待姐姐是不同的,离儿姐姐终于不用愁了。”忽然收了笑意,有些探听的眸色凑过来问,“姐姐闺名是何?”
“白术。”我便也笑着答她。
“术儿姐姐。”她并不消停,抛出一个更让人胆战心惊的问题,“那你是否也喜欢扶将军。”
我明显感觉到唇边的笑意立即僵住,哪有人第一次见面先是损人,然后讨好露笑,然后再假意生气,得逞之后又来吓人魂魄,我简直哭笑不得。
“公主说笑了,扶将军只是照拂我,我也并没有旁的意思。”我声音带着些无奈,尽量说得认真。
她听后有些脸红地吐吐舌头,缠着我的胳膊说:“术儿姐姐莫生气,芑儿是真心觉得你和扶将军挺般配。”
“叶小姐和扶将军才真是一对璧人。”
她眨眨眼睛,有些失望,扯着袖口的流苏绕在指尖。
“我也觉得他们挺般配的,但离儿姐姐说她和扶将军只是师兄妹,是旁人所希望的,并不是她想要的。所以扶将军若是有喜爱的女子,父皇那里便好说了。若没有,父皇便总是要把他们凑成一对。”
我有些了然,呈国皇帝倒是个有趣的人,明知道扶堇和离儿互相并不爱慕,却依然有意让他们结为夫妇,像是两个实在爱不释手的工艺品,让旁的东西搭配怎么都觉得暴殄天物,干脆自成一对。
“术儿姐姐。”她又凑到我耳边轻悄悄笑,嘴里的气呵得我耳朵痒痒的,将要避开时却听她说,“扶将军连侍妾都没有,旁的人都说他其实喜欢男子。”
我瞬间石化当场,讪讪地问:“哪里听来的胡话?”
“我听宫人都这么说。”她眼里的认真倒是像模像样,皱皱眉头。忽然又露出惊讶之色,“他不会喜欢太子哥哥吧?”
我私以为宫中女子该是从容老成,如此闹腾的丫头我实在实在未曾想到。
“他许是就喜欢你的太子哥哥。”
她见我眉目认真地说这句话,瞠目结舌,半晌小声地说:“术儿姐姐果然不是寻常女子。”
我立刻深觉精神舒畅,侧眼看着扶堇单手抱着幽素走得姿态英秀,子言芑还沉浸在他喜欢男子的问题中一时无法自拔。
青门安静泠然地站在前处等我,眸色苍然,青砖红墙翠色琉璃,满园梅子黄时雨。十年的想念疯狂席卷,我以为我定是会落泪,然而却十分平静,仿佛我不过是昨日才来过。
“母后。”子言芑终是抛掉方才的事,欣喜地冲进宫门。
乐国虽亡旧主不在,皇城宫殿的名字却都未变。我极是欣喜青门二字得以保留,能予我些母亲还在的感觉,至于宫内大小物件景致花草是否未被换掉,并不抱以希望。然而现下踏入青门时,却全然愣住无法挪步,分明处处都是原来的模样,半分也未被改动。
“现下并不是感伤的时候。”扶堇的声音宛如天雷,炸退了我的惊慌失措。
殿内清凉如秋,满屋子皆是兰草的香气,格局布置皆清新独特,足以让人移不开眼睛,却还是全然沦为背景,只衬出懒靠椅榻的妇人。明明三十几许却丝毫不露老态,神色端庄却行态肆意,看着子言芑的美眸染着些许笑意,更像是烟霞落下的女子,像是明媚又像冷清。
“母后,扶将军来探望您。”子言芑先声欢快地带着撒娇。
她才堪堪将目光落在扶堇身上,自然还有他旁侧的我,和我在门外从扶堇手里接过来的幽素。
“你怀里的琴可是幽素?白青是你的谁?”
上一代的纠葛果然牵扯许多人,子言芑的神色也有些不明所以,却并不开口插话。
“回皇后娘娘,是我母妃。”
“你竟真的是她女儿。”言语虽是在说惊讶,面色却并未有多少改变,“眉目确有些像,只是气质远远不足。”
“娘娘认识母妃?”
“你可是有块尘玉,质色有些陈旧,就似这块。”她随意解下腰间的玉,举在指尖。
我赶忙从怀里摸出师傅给我的那块尘玉,同样举在手里。
她轻轻笑开,继续说:“我与你母妃算不得熟识,年轻时都个性好强,在江湖间都闯过些时日。阴差阳错间白青救过我一命,彼时有位云游的大师又恰遇我们,便顺手算命赠玉。天祭那日我本就是预备救下你,去时你已不见,现下你未死又进了宫,我便尽力保你,也算是还了你母亲的恩情。”
“这样便是极好,我与姐姐也算是自家姐妹了。”我还未有言语,子言芑便当场雀跃起来,“母后,你瞧着术儿姐姐和扶将军是不是挺般配的?”
“胡闹。离儿和扶堇是你父皇属意的,你要说去你父皇跟前说。”言语里已全然是笑意,眼神却在我和扶堇神来来回看,末了还意味深长地和子言芑相视而笑。
我简直想拿帕子把子言芑的嘴巴堵起来,不敢看扶堇的神色。子言芑的幸福我从未感受过,那样宠她的父皇母后和太子哥哥,养在皇家却生性活泼,我的记忆里只有父皇尖锐狠烈的眸色,母亲浓得化不开的忧色。她和皇后亲昵的相处态度看在我眼里暖意那么浓,鲜艳得像我世界里的落日晚霞,从未能握在我手中。艳羡之余也并无感伤,我至少还是活下来了。
“你们俩还站在那里作何,倒是像别扭的小夫妻,随意找个椅子坐下来。”
扶堇脸上还是未收回的笑意,诚然羞窘的只有我一个人,我有些幽怨地看着皇后和子言芑,却加深了她们脸上的笑容。
“母后,为何笑得这样开心,儿臣可是错过些什么?”我刚坐定,便见子言俞背着阳光踏入殿内,唇边噙着温柔的笑。
“俞儿来了,堇儿也刚来。”皇后稍稍正了身形,“术儿你该是见过吧。”
“儿臣去将军府时见过,倒是极为不寻常。”
“太子哥哥,你若中意也迟咯。她和扶将军才是一对。”
我忍着我忍着,我实在忍不下去了,“芑儿你就放过我吧,我实在不好耽误扶将军的婚姻。”
子言芑立刻噤声,满目不可思议,皇后笑出声:“术儿果真不是寻常女子,芑儿你必然是说不过她的。”又是“不是寻常女子”,倒不如直接说“不是女子”才比较符合他们真正的心思吧。
“扶堇,方才我见右相和离儿进了宫门,大概也要来了。你不去迎一下?”子言俞笑过后轻唤开口。
皇后闻见便也点头:“你去迎离儿来吧,让他们在这陪我说会话便好。”
“是,臣这便去。”
“离儿姐姐看到你必定又要头疼了。”子言芑颇有些惋惜。
“芑儿别闹。”显然皇后这句话并不管用,她还是一副惋惜的模样,继续说:“真不知道父皇为何偏偏要将你们凑起来。唉,每次辛苦的都是我,一边操心还要一边听她吐苦水。”说得像模像样,让人哭笑不得。
“下次别想要吃荷糖糕。”扶堇似笑非笑地答一句。
“别…堇哥哥,我错了,我不辛苦我不辛苦。”她连忙摆手摇头,扶堇轻轻笑着出了殿门。
青门处处都使我想起母亲,不知那日遇到的那位大师算出母亲的命格否。现下还未到午时,宫宴前的预备工作都已着手开办。王朝更替早已被人抛在脑后,新朝的第一场大型的宫宴在即,各方人都是欣喜的模样,根本容不得我有几许伤悲之色。<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www.biqu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