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租车上下来直奔进车站,张云星脑海里一片杂乱,七上八下的一颗心仿佛就要从嗓子口里奔出来。
“妈妈,我不要,我不要去北京。”
“星儿,对不起!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爸爸妈妈的苦心。”当时不管她哭得多大声,抱住母亲脖子的手有多紧迫,最后他们还是绝情地掉头走掉,仍由孤零零的小人儿哭到晕厥。
长大了就会明白,她也曾一度以为只要自己长大了,就会明白父母当初为何如此决绝,也许“决绝”这两字并不恰当,但既然这般舍得,又何必再三召唤她来回来呢?人是自私的,一点没错,从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要求别人,不考虑他人是否真的能够接受。
车站的大铁门外,坐着一对祖孙,白发苍苍的老人抱着大眼玲珑的孙子大喊大哭,旧得破了脚尖的布鞋须中,是老人赤裸裸的大脚趾,大冷的寒风中它已经冻成紫薯的颜色。她瞅见小孩子目光当中忽闪而过的一丝胆怯,又或许是无辜,不由自主就放慢了脚步,忍不住想上前,但很快潜意识警告自己,这两个很有可能是骗子,在路边招摇撞骗的骗子大可排成长队,绕地球两圈。当然,老人家也可能是真的遇上了难事,身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员,理应、至少上前询问情况。
可从小到大,有谁对她伸出过一只带温的暖手?除了她可亲可爱的外婆,再没有。
渐渐转晴的冷风中,手里提着的包包被她换了一只手拿,伸进口袋里掏出来一块巧克力,还是昨天周倩给她买的,说在车上可以吃着解闷。这么多吃的,带着也不方便,她就从里面挑出来一根棒棒糖和一块巧克力,其他的都转赠给了小可。棒棒糖刚刚在火车上看雨的时候已经被她消灭了,只剩下纽扣大小的一小块巧克力。
走过去欠身蹲下,地上还是一片湿,出门前外婆给精心挑选的淡黄色敞襟大衣被她揪着两角塞到了膝盖中间,黑色大包放置老人坐着的长凳上,外婆可是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掉,里面是一些旧衣裳,拿回来给她妈妈穿的。谁也看不出老人家心里还有那个女儿的位置,左邻右舍都知道,自从张云星被送过来后,老太太就恨透了自己女儿,铁石心肠、良心被狗吞了……所有难听的话一句没少骂,到头来还不是心肝宝贝的养着张云星,要说她有什么义务这样做?那还不是因为这个孩子是她孩子的孩子,如何狠得下心不管呢!
“小朋友,”她摇晃手中的巧克力,表情却一如既往的刻板:“姐姐请你吃巧克力,好不好?”为什么字眼间的温和,她没法配上同样温和的语气,难道说她天生就看不惯可怜兮兮的孩子?
“谢谢姐姐。”孩子十分礼貌,表情却没有变化,伸出手来接过,然后就开始漫不经心剥着巧克力外面的锡纸。张云星这次看清了,孩子变化不定的是无辜,浑浊的一双眸子里夹杂各种愤世不平的态度,就连被香甜的巧克力滋润着,也没能褪去他僵硬的小脸上木讷严肃的皮囊。
那样子不禁让她一个冷趄,伸手抚了抚孩子松软的发丝,他毫无表情的样子让她想到了曾经那个自己。
阳光明媚下,坐在小板凳上看着老胡同里的墙,每次风吹过的时候,都会从墙角扬起一阵白尘,骑自行车赶去上班的女人呛得咳嗽不停,还不甘心要骂骂咧咧:“他妈的,这破墙还不来人给拆了,天天呛得人灰头土脸。”
当时她坐着,像看一场喜剧表演似的开心。有一次嘴际刚刚扬起,女人的儿子看到了这一幕。事后有一天,男孩怒气冲冲跑来一把揪起她,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子,只听他骂道:“妈的你笑谁呢?”
妈?“我没妈。”张云星一脸错愕地看着瞳孔放大的男孩,害怕只持续一秒就忽闪而过,整个人呆呆地盯着眼前凶巴巴的大男生,表情说不准的惬意。
这不就是她的小时候吗?
“奶奶,你们为什么坐在这里啊?天这么冷,小孩子会冻着的,为什么不回家呢?”
老人闻声转际,仿佛才看到有人蹲在她们面前:“我前几天从闺女家接了孙子回来,……”回忆起往事,老人前所未有的憎愤,“钱就没有了。”说着又哭起来,“我该怎么办呢!我孙子该怎么办呢!这世道真险恶啊,小偷怎么不遭报应啊!”
张云星眉头一紧,“噌”地站起来,拉开包包链子,躺在隔层里面的几张红色是出门前外婆给她备用的,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回家还是要还给老太太。指尖重新犹豫,连自己都管不好的人,凭什么去管别人?
这世上最没用的,就是自顾不暇还装善良的人,那也正是自己最痛恨的一类人难道不是吗?重新拉上链子,整理好有些凌乱的衣襟,拿起行李,最后犹犹豫豫,直到走远……
一走进车站,陆续跑来多个拉客的男男女女,他们的第一句千篇一律:“请问要去哪里?”等确定对方的路程后,他们再用极优的口才,说服群众选择自己的客车。这是一门很难的战术,都是车,凭什么我就要选你的呢?
正在进攻张云星乘车的女人就十分特别,光是她那副尖锐的嗓音,便足以让人为了听力放弃选择,跟她天涯海角。
“来来来,这边。”
按部就班,张云星先跟着她上了车,然后选了个靠前的位子坐下。长途奔波下来她已经有些吃不消,尽管没吃早饭,可刚刚还是忍不住下肚了一块烧饼,现在不断的咽着舌头两边允出来的口水,胸口好像有股涌泉在欲欲而试。
司机耐心等着,女人领上来一个又一个的乘客,直到车厢内满座,车子才开始缓缓启动。这时就该到女人售票的时间了,她趔趔趄趄晃行在车厢内,循序恭敬的将车票递到每一个乘客的手中,再顺即接过交换上来的钱,迅速而麻利塞进腰包里。
张云星也跟众人一样,将钱递上去,反手接过车票。
几乎睡着的她,突然被腾空抛起,又重重蹲下,头猛撞在玻璃上疼得她嘶牙咧嘴,还以为是出车祸了,眯起眼睛看,这才发现车内的所有人都跟自己一样,对突来的震动感到十分讨厌。
每有乘客到达目的地时,客车就会熄火重启,有些年代的老客车在半途中险些罢工,好在后来还是被司机颇高的水平,强迫着继续前进。
“平山村路口停一停。”女人尖锐的嗓音回荡在车厢里。
张云星惊得抬头看玻璃外景。
这么快就要到了?
胃里翻腾的感觉顿时止住了她怯步厌途的胀感。车子“汽咔”一声停在平山村口。
深陷的小径由翠绿相伴,村口石碑上鲜红的“平山村”三个字,让张云星一阵晕眩。该出现的总要出现,该见的人哪有一辈子躲着的可能?她长吁了口气,举步前行,小路两伴的翠竹清香,让她登时清醒了不少。
安静的一路,嫩草、鲜花、田径、鸟声蛐蛐声好像都是残留在脑海中的破旧磁带,一遇到听觉、嗅觉、味觉感觉就不受控制的翻腾浮现,终于还是忍不住俯在树下吐了起来,真是对不住这棵老魏树,撑着树身呕吐,她还不忘自我解嘲,只留单薄的背影在外一抽一抽。
和扛着锄头下地的老头擦身而过时,没想到他突然兴奋地转身大喊起来:“老张,这个是不是你闺女啊?”老头的婆娘和老张的发妻是多年好友,下田上山总是并肩一起走,感情深得不得了,索性在前两天,他刚好看到两个女人在一起“唧唧呱呱”地翻着一大堆照片,就好奇探头一看,嘿!这不就是照片上那个女孩吗!
“这是你闺女吧?”他高兴的好像是自己闺女回来了,连连惊叹道:“你是星儿吧?都大姑娘,当时你才这么点的时候,”腾手比了一下,“老是喜欢来我家呢,找我们胜儿玩。嘿嘿!”
在家门口干活的老张听到了声音,几乎是瞬间甩掉肩上的担子一路狂奔过来:“老婆子老婆子,咱星儿回来啦,星儿回来啦!”脚尖上激动得同鸟儿一样雀跃,却在看见张云星那张陌生的小脸时瞬间烟化。
“星儿。”愈加了几分小心翼翼,他囔囔着那两个字。
张云星却从来不熟悉,“馅儿(音)”这个人是谁,什么时候她成“馅儿”了?不,她从来就是皮,贫穷潦倒的一张皮,不起眼也不美味,轻轻一戳就体无完肤。
“哪呢哪呢?我们家星儿!”
不待她从一嘴酸水味儿中反应过来,那白发苍苍、却美颜仍在的老母亲已经将她一把揽在怀里,嘴里同样反复嘟囔着两个字:“星儿!”<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www.biqu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