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6月末，日炭高中就要期末考试了。
她叫裴允，是一个复读生。听说去年艺考的时候败北了，又不甘心落寞地念一所二流大学，因此借读到日炭高中。日炭高中一向专收各种五花八门的特长生，全面消除无书可读的现象。我甚至听说朴善老师的班级里还有一位冰球特长生。
裴允是朝鲜族，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的体内仿佛吸附并凝固了泡菜和大酱汤的味道，那种老街的气味。除此之外，她就和一般的女孩子没什么两样。皮肤白皙，眼睛大而明亮，薄薄的嘴唇好像时刻都要呼出哈气似的。也许是喜欢跳朝鲜舞的缘故，她的腰身纤细灵活，线条柔美。所以初来乍到之时，便吸引了班级里众多的目光。
裴允的文化课成绩一般般，不至于令老师瞠目结舌，也不会沦落到被找家长的那种程度。就像飞镖不偏不倚地击中了七、八环的位置，而且一直保持到了这学期结束。关于人际交往，她也是很自来熟的类型，因此自然而然地也就成为了很多外校男同学的理想型。我想她虽从未流露出任何超越常人的欢喜，但暗地里一定忙得不亦乐乎。
知道她对柴晓羲的特别兴趣的时候是在高三上学期了。那个时候大家都奋力地投身到高考的备战中去了，她身边鞍前马后的人也自然而然地稀少了。渐渐地我们才发现，她好像变成了柴晓羲的一个影子。小羲走在前面，她就在十步以外不声不响地跟着，一副不离不弃的样子。那时我们才知道她想同小羲做朋友。我想劝她早一点打消这样的念头，因为都空空已经成为了柴晓羲心中的一根刺，一根扎得很深的刺，倘若要拔出来，就免不了开肠破肚。其实后来我也曾旁敲侧击地追问过小羲跟空空是否还有联系，小羲从来没正式回答过。
虽然小羲现在跟我住在一起，但我想我对小羲的了解还很肤浅。因为我听说他跟班级里的其他男生经常不玩在一起，甚至连老好人蝾螈都不知道小羲的任何行踪。我想他总是形单影只地逛着，想象着他本应拥有的生活，可惜现在他手里抓得住的，就只有孤独。
小羲很喜欢过街天桥，这是很久前有一次我们夜晚一起散步时我猜到的。他喜欢扒在天桥的围栏上，踩着栏杆探出身去向下望。灯光闪烁荼蘼，车辆川流不息。猛然间我就会想起鲁迅的“生命不息，奋斗不止”。我也喜欢在看小羲的时候收集这些荒诞的念头。就像现在他把身子俯下栏杆去，脸上就会浮现出一种无法言明的怪诞表情，像是在微笑，又像是痛苦。
不知道是不是这些理由让我觉得裴允跟小羲完全不是一路人。允儿应该是那种白天活泼开朗，喜欢跟你侃东侃西侃到你鼻血直流，夜晚就去参加派对跳舞、飙歌的那种女孩。而小羲却是安静得可怕，把自己装进套子里伪装起来，你永远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的那种人。
假使哪一天这两个人合得来了，那一定不是你看错了，就是世界末日到了。
九月，太阳依然很毒，气球般红彤彤地膨胀起来，似乎能把操场的上空挤扁了。裴允一如既往地热衷于跟踪小羲，因此走在前面的他感觉很不自在。小羲一向低调得恨不得化作空气，这样一来，全世界都会因她的存在而对他瞩目。我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想要下楼去劝劝裴允，可就在我眨眼的瞬间，小羲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在了我们的视线里。允儿又一次懊恼地锤了锤塑胶跑道，很大声地嚷了一句，“咿呀，又跟丢了！”
小羲甩人的功夫实在令我叹服，不过他的本事又不得不使我生疑。他的身手实在太敏捷了，连身在楼上静观其变的我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整个人就像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不觉，我的心里有些害怕。
今天是第一次高考家长动员大会，所以放学很早。
“小羲，今天白天允儿跟你的时候你是怎么甩掉她的？”我实在抑制不住好奇心，那天晚上便假装心不在焉地问他。
“您看见了？”小羲瞪大了眼睛，有些惊恐。
“嗯，不过我没看见你是怎么消失的。”
“哦，那个。我跳上了旁边一辆食堂拉面包的卡车。很容易的，只要抓紧扶手。”
“哦，原来是这样。那允儿她怎么没看见啊？”
“这个就要动下脑子了。今天下午我跳上车时允儿站的位置刚好是阳光光线最强的地方。我算了一下，大概在那个位置就会被太阳晃得什么也看不清了，所以我就趁机跑掉了。”
“哦，是这样啊。”我没有办法不重新仔细地审查一遍小羲了。我很讶异他什么时候历练成这个样子了。
“小羲，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就像……”
“我像什么？”
“你就像电影里的杀手。”
“听起来好酷。”他对我抱以淡淡一笑，神色漠然地抬起头。当然了，小羲他怎么可能是杀手呢。
时间一秒秒奔跑。九月中旬，我以为我已经忘记这个女人了。不算是朋友，只跟我见过一次面的茂茂。这一次茂茂的打扮已经截然不同了，可能是为了来学校找我，她特意配了副黑色全框眼镜，又剪了学生头。
“尤天儿，你不用有负担，我只是想来随便看看。你知道，我母亲是做慈善专门打击贩卖人口的，特别是女孩儿，所以我也很想来你这儿看看。”茂茂说话很喜欢带儿化音。
“茂茂，我担心在这里说话不太方便，还是改天我请你？”
“不用，我都说了，我就是来这儿看看，没别的。”她满不在乎地晃了晃手表。
可是我的心里总是放心不下，不知道茂茂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总觉得不管怎样都不是空穴来风，所以我也在招待之余留意了她的举动。
“我听说这学期新转来了一个叫裴允的女孩是么？”茂茂满心兴趣地问。
“嗯。”
“听说不仅人长得漂亮，学习也好。”
“人是挺漂亮的，学习也就一般般吧。”
“哦，你有她的照片么？”
“怎么了？”我总是隐隐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却说不出来。茂茂似乎对允儿有些过分关心了。
“没什么，只是听着名字很熟，感觉我好像认识。”
“柜子上花名册第一页上就有她的档案，你自己看吧。”我预感自己好像做的不对，因为茂茂看起来表情怪怪的，她也不像真的认识裴允。
果然，在好一阵仔细甄别后，茂茂说她认错人了。她说她的姨姥家有一个外孙女也叫裴允，但是人长得不一样。我班里的这个裴允更漂亮些。
一直到我下班的时候，我都还没有意识到我给裴允带来了多大的危险。徒步路过校园东南角的小胡同，我发觉那里已经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我拍了拍一个穿着校服的在校生，他斜睨了我一下，不大情愿地说，“好像是打劫了。”
“不是打劫，是打架。一个女的带了一帮男的要打里边的那个女的。但是还好里边那个女的有人帮她，三下两下就把那伙来势汹汹的人吓跑了。”在校生身旁一个骑自行车的大娘解释道。
里边的那个女的？我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奋力地拨开人群。果不其然，坐在人群之中的正是裴允。虽然她此时双手抱膝把脸深深地埋在了腿里，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不知是因为她身上的气味还是她的身材。
“裴允！”
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四处张望，在看见我后她缓慢地放开手臂站起身。
“老师？”
“你没事吧？发生什么了？”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使劲儿地摇了摇头，一味地哭。
“裴允你得告诉我都发生什么了，这样我才能帮你解决问题，对不对？”
她紧紧地咬住牙齿，双手扯住衣襟。
“柴晓羲是什么人？”这是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小羲就是你的同学呀，怎么了？”我心中一紧，想知道跟小羲又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就是有一个叫茂茂的女孩来找我。”
“那你跟茂茂又是什么关系？”我用双手扶住裴允的肩膀。
“以前是好姐妹。现在我是从她家逃出来的。”说完，裴允惨淡一笑。“尤老师，我以前不是个好人。我帮着茂茂的妈妈和茂茂做坏事，我心中有愧。”
“我从小就是个孤儿，是茂茂的妈妈把我捡回家养的。可是我并不知道她们一家人都是蛇蝎心肠。她们其实是拐卖人口的。”
“啊？”一瞬间，我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110。
“我只是负责帮她们驱赶猎物，再由她们来捕猎。后来我做不下去了，她们不肯放我走，就把我抓了起来。我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从沙城逃到了日炭，想要重新开始。”
“但是她们又追了过来？”我把她的故事又接了下去。茂茂的母亲原来不是做打击贩卖人口的，而是做拐卖人口的，真是口不对心。
裴允虚弱地点了点头，“茂茂她妈成立了打击人口买卖协会，自己做了会长。因此对外说是救下来的那些女孩子，其实她们并没有获得自由，而是被转到了协会的手里。然后协会就会联系买主，把她们再一次卖出去。社会上没有人会去真正关心她们的流向去处。大家只知道某年某月某日，有一群女孩子重新又获得了自由。”
我听后好不震惊，甚至气得身体直晃。茂茂一行人没有资格去剥夺别人生的权利，她们所正在做的，甚至比杀人还可怕。她们带来的往往是二次的伤害，因此她们杀的不是肉体，而是灵魂。杀心猛于杀身。
我想就在这一整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似乎忽略掉了一个点，那就是是谁救了裴允？所以一直到警察来调查案情的时候，我才知道茂茂一行人的目的并不是要抓裴允回去，而是要直接置她于死地。他们的犯罪团伙无法接受背叛，所以只能清除异己。
不过还好当时裴允正在跟踪小羲回家。也不知道为什么，小羲肯回过头来帮裴允解决掉了那一行人。因为小羲舍不得放下这个影子？我说不出。现在警察已经开始在全国范围内通缉茂茂她妈和茂茂一行人了。我试图拨通茂茂的手机，可是却始终是关机。后来听说她的手机在一个下水道里被人捡到了。
但是奇怪的是，听到裴允说她是一路从沙城逃到日炭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都空空。都空空和柴晓羲分开了，无论怎样我听起来都像是把太阳或月亮掰成两瓣一样无法想象。他们就像是一团冰水混合物，温度相近，成分相同。这样的两个人怎么会像现在这样身处两座城市？
半年前的那起案件，一定是有什么幽灵一般的真相逃过了所有人的双眼。我敢做的，只有相信发生的绝对不会只是一起杀人案件而已。一下子让两个连体婴儿逃到世界边缘的，一定是像拥有宇宙大爆炸那般威力的事实。是真相在作祟，真相在蒙蔽我们的眼，真相左右了一切事态的发展，它的影响力一直延续至今。
我已经无力去怀疑小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一个人对付了一行人，更何况是常年做着那种交易的一行人。我再也没有好奇心敢去问他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大，也没有力气去问他为什么要救裴允，他不是讨厌她么？
如果我是柴晓羲，我的心里现在可能只能剩下两个字了，那就是想你。<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www.biqu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