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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痒

在墙上行走 美里都子 6793 2022-11-08 07:09

  日炭高中的早餐总是猪肉粉条馅儿包子,煮鸡蛋和杯装豆浆这几样。家里养狗的老师会把我们不吃的鸡蛋黄一一捡起来塞进小布兜里,拿回家去喂狗。这些事情一成不变,渐渐地就会形成规律,然后又渐渐地被人总结出来。

  我所在的这所日炭高中可以说是日炭县城唯一的一所美术学院了。因为都是些学艺术的,所以条条框框少得可怜。日炭高中没有成文的校规,甚至这里的学生连制服也没有。在建校初期,第一任校长是从南方求学归来的,为人落拓不羁,并且积极地响应了当时的废除校服运动。现在穿着不大体面的休闲服来上学的学生大约占到八成,因为每天跟油墨打交道让他们不由得放弃了经常换洗新的衣裳。

  一直以来,教导主任都是禁止学生去烫发的,而且也禁止学生放课后去舞厅酒吧什么的。但是无奈治根不治本,青春期的学生心里都像长了草,剪下一茬又长了一茬。所以对于有像桂西苑那样一身平面模特夸张打扮,满身馥郁香水味地坐在教室角落的女孩,或者是一离校就钻进电子游戏厅的男生,我们已经司空见惯了。只要不在课堂中挑刺,我们也尽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像今天天气这么好,应该会有许多学生来学校吃早点。柴晓羲也一样,自从他爸爸去世了,他来学校上早自习的次数也开始多了起来。或者可以说,他待在家里的时间渐渐少之又少了。

  “最近过得怎么样?”我明明知道答案却还是讪讪地跟小羲搭话。

  “也就那样。”

  “那就好。反正一切都过去了,你也要开始新的生活。认识新的人,交新的朋友,尝试新的事情,一切都是新的真好。”

  “不,我的朋友就只有一个人,从来都是。”

  我一下子愣住了,停下了脚步。

  刚吃完饭从食堂里走出来的都空空在食堂门前系了会儿鞋带,然后从我们身旁轻轻走过去。她步伐轻柔地像一股风,小羲的视线就尾随着她。

  “小羲,生命是可以重新开始的。”

  “我不会再开始了,只要我还活着。”他的睫毛不停地扑朔着,另一只手从牛仔裤中掏出手机。

  “喂?什么事儿?”小羲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你说什么?”说完,他就朝校门外跑去了,我当时完全不了解发生了什么,因而也没有拦住他。他飞快地穿过斑马线,然后消失在不远的林荫道上了。

  我记得上一次跟小羲谈话时我曾经问过他的理想。他说他想要像鲨鱼那样生活。然后我就问他是因为鲨鱼是海中的强者么,他说不是。因为鲨鱼没有鱼肚,需要不停地游动,不停地挣扎,才不会痛苦地死去。我当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现在或许知道一点了。

  在学校教书的日子是平淡的,但是偶尔由平淡突变而来的我们通常称之为变奏,是充斥着变数的、非人力可决定的。有时我们心里无意识地会去期待这种变奏,好能给自己一个机会看别人的笑话,切身地感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三月十五日发生在桂西苑身上的事情,就是一个我们无意间睽违已久的变奏,虽然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真的期许过。

  三月十五日晚上,本来中国三分之一的人口都应该是坐在电视机前捧着爆米花收看三一五晚会,但是今年不然。竟然有不啻三分之二的网民开始一齐关注起一个昵称叫小西的女孩子。这一天,有人在论坛上发帖说小西是一名高中生,现在认了清潭市儿童医院院长做干爹。于是网友便动员起规模屈指可数的人肉搜索,把这一切的矛头都指向了日炭高中06籍学生桂西苑。

  说实话,初次看到这条简讯时,我不知道自己是惊呆了还是感觉意料之中。我承认我的确因为空空而诅咒过西苑,可是我没想到真的会一语成谶。不错的,我想做的是神笔马良,而不是预言机器。我知道西苑的的确确很爱钱,甚至可以嫁给钱,为钱死,但我还是没有想到她会如此没下限。

  我记得在我与她为数不多的谈话中,西苑曾经提起过她的父亲。她说她的父母是在德国雅各布大学留学过的,因而现在留在德国工作,无法时时刻刻陪在她的身边照顾她。但是关于她的身世,我也听说过另外一种迥然不同的说法。据说她所谓在德国的父母也不过是她的养父母,定期会支付给她一定的抚养费,但是根本就不会来看她,这也是为什么每一次家长会都是她的姐姐来参加的缘故。而她真正的父母,曾经是建筑工程师,家境还算殷实。可是一次坍塌事故后,一切就都改变了。西苑的父母被倒塌的千斤顶深深埋在土里,后来经过了三天三夜抢救无效死亡了。而她的姐姐,现在为了供西苑上学,在一家洗衣店做洗衣工。我知道那场事故一定给西苑带来过什么,强风暴雨般卷挟而来的扭曲的价值观、人生观犹如遇洪水一样决堤,再也无法弥补。我知道桂西苑的心一定曾经流离失所过,不过现在变得坚若磐石了。

  口水真的会把人淹死。到了消息曝光的第二天,骂喊、诅咒已经铺天盖地而来。这就是人,自己得不到,就会想尽办法叫别人也一样得不到。又或许这是一种高等动物的本能,与金丝猴之间互相残杀着争夺交配权无异。

  “你不要紧吧?”

  “还好。”

  “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缺钱花么?”

  “他是给过我很多钱,但我都没花。”

  “为什么没花?”

  “因为我知道它们是肮脏的钱,不是我能负担得起的。”

  “你还算有良心,可是一切都晚了。”

  “是啊,晚了。我的世界也完了,我将要一无所有了,我就要回到原点了。你不用假惺惺来安慰我,我很矛盾。”

  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都空空和桂西苑最后的短信记录。都空空把聊天截图发给我的时候,我正躺在家里的被窝里。

  时钟的指针刚过凌晨一点,空空和西苑两个孩子却都还没有睡觉。我也打开了电视,看了一场俱乐部的足球联赛。因为哥哥嫂子已经在隔壁睡下了,我不想吵醒他们,所以用遥控器调了静音。

  我现在已经是一头雾水,睡觉前哥哥好像跟我谈了一次话。他说爸爸的肝癌到了晚期,好像是快不行了。他和嫂子明天就回去照顾爸,叫我也尽快处理好这边的事情,然后回家一趟。还有就是他说我最好能尽快找一个女朋友,那样爸就不会有遗憾了。

  其实我的私人问题一向处理得不好。并不是因为我样貌丑,或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疾病和臭脾气。事实是我根本不懂得如何跟女性好好相处,通俗些说,我经常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很少去跟班里的女生谈话,只能任其自由发展,因为我怕坦露出我的弱势。但是在这个奇怪现象中,都空空是个例外。她总是让我觉得很轻松自然,就像我养的一只宠物猫一样。

  我以为那件丑闻会很快就过去,但是一连几天校领导对于桂西苑的处罚批示还没有下来。桂西苑也被责令一连四五天在家里反思。在这火烧眉毛的关节上,她会是怀着怎样的心境呢?

  一大早,教导主任就把我叫到了办公室谈话。

  “恐怕西苑那小姑娘难逃此劫啊!校长和书记都想把她开除喽。”教导主任慢悠悠地摘下眼镜。三个月以来,我始终没有搞清楚他带的是近视镜还是老花镜,又或许他配有两副一模一样的眼镜。

  “那为什么处罚迟迟没有下来呢?”

  “因为朴善老师。不知道朴善老师和她是什么关系,竟然说开除桂西苑的话她也不在我们高中干了。校长这才一再深思熟虑的。你说也是,年纪轻轻地干什么不好,非要干这种影响社会风气、有损名声的事情。”

  “人家干什么咱管不着,但是觉得这么小就被开除挺可惜的。人生就这么完了。”

  “也不至于彻底完了,她在德国的父母不是会把她接过去么?”

  “不是吧,那是——”

  “怎么不是?前两天我听那孩子亲口说的。”

  我开始有些担心和疑虑。一瞬间,我想起了桂西苑在提及她的德国养父母时嘴角猛地上扬的表情。这两天的心情简直是low到了极点,我真想痛痛快快地去哪个馆子里独自喝个通宵。

  也就在我准备喝个通宵的时候,我认识了木子。准确地说,她叫杨木子。她比我大一岁,今年二十五了。初次见到她是在日炭高中边那家叫做围炉里的酒吧。我坐在吧台上喝闷酒,她就走上前来要同我握手。

  木子是一个很奇怪的女人。初见时她戴着厚厚的墨镜,脸上涂着白白的粉,画着剑眉和红唇。有那么一秒钟我好像很喜欢她的拼色细织套头衫,但转瞬她就又套上了让我厌弃的狐狸毛外搭。昏暗角落里的一撮人好像是她的朋友,因为他们时不时地就向我们的方向探头探脑地望望。

  “我是这家酒吧的老板。”木子终于开口说话了,声带有些像是撕裂了一般沙哑。

  “不是老板娘么?”

  “不是,是老板。”

  我感觉她从墨色镜片后瞪着我。

  “洋酒劲大,别喝太多。”

  “你为什么戴墨镜?”

  “用不着你管。”

  “我就是问问。”

  “因为我看不见。”

  我没有话可说了。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说着摘下墨镜,又继续笑了起来。

  “你的玩笑可不那么好笑。”

  “是么?你叫什么?”

  “尤天。”

  “你不想知道我叫什么?”

  “……”

  “我叫木子。”

  那天我们好像的确进行着答非所问的无聊对话,我们谁也不愿意撂下话柄,也不愿意捡起它来。木子的这家酒吧以前的确是她男朋友的。两年前,她的男朋友出车祸死了。她说她男朋友生前最愿意做的事情就是围炉,所以她把这家酒吧的名字就改做了围炉里。她想一辈子围炉,在围炉里。

  再后来我们又见了两次面,木子跟我说她的梦想就是画家。她说她喜欢那种油料在纸面上摩擦出的声音,虽然我从来没有听见过。木子在我的眼前一直是一个神秘又奇怪的人,像一个女巫。

  又过了一个星期,桂西苑的处理结果下来了。这一次不是校长做主,而是县里主张把桂西苑开除。于是这一结果已经无法挽回了,桂西苑踏上了飞往法兰克福的班机。直到现在我都不理解她是如何说服养父母把她带到德国去的,还是后来在我听说她的养父母离婚过后,我才醒悟过来。

  我明白有些东西一旦抛弃了,就无法再捡回来。因为它会痒。我还记得送西苑上飞机的时候,她摇晃着手里的单程票说,老师,我有什么错?

  是啊,她自己的人生,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又有什么权利去谴责她,毁掉她?

  第二天我就赶紧订了回家的机票,可是下了暴风雨,机场所有的航班都显示着延误。于是我快马加鞭地打的士去火车站,通过黄牛用四倍的价格买到了一张站票。我把火车票收在内衣兜里,把钱包放在外衣兜。

  在火车上的时候,哥哥嫂子从医院打来电话说爸不行了,让爸跟我最后说两句话。我一下子就差点疯了,周围的乘客都像看动物似的看着我。我只听见电话另一端气若游丝的喘息,紧接着就是哥哥嫂子的抱头痛哭了。那一刻,我真的傻了。

  我真的傻,为什么让学校做我没看见爸最后一眼的借口。就像西苑说的,我的人生,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凭什么能够左右别人的人生,左右别人的事情?

  我想再没有别的什么理由了,因为我太傻。爸,我真的好想你。<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www.biqu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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