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被日炭警察分局联系上是4月8号上午11点的时候。
王科长看上去不像什么好人,头发剃了个现下最时兴的板寸,灰色棉布t恤似乎洗得褪了色,腿上蹬着一件米色大裤衩。倒是他身边的几个调查员还有些认真谨慎的态度,整整齐齐地穿着警服。又或许因为对于柴滕的案子,警察局还没有抓捕到犯罪嫌疑人,我才对警察没有留下什么好印象,或者说存有偏见。
看见我进来,王科长点燃了一支万宝路香烟,翘起了二郎腿。我登时就看他不顺眼了。烟圈轻柔地缓慢盘旋着上升,形状诡变莫测,一直升到屋顶上。
“尤老师,您不用担心,我们就是想问问柴晓羲同学最近有什么异常举动没有?”他假装很放松地吐出一口缥缈的烟,烟就顺着他的气息喷了出去,一直弥漫到我们四周。
“上个星期五的早上,我见到了柴晓羲。好像他接了一个电话,然后连招呼也没打就跑了。怎么,他出什么事了?”
“虽然说他现在是失踪了,但你也别替他操心。他这是跑路了。”
“什么?我没理解你的意思。”我一头雾水地摇了摇头。现在会议室里乌烟瘴气的,搞得我也昏头昏脑的。
“噢,是这样,现在柴晓羲面临检察院网络诈骗的指控,我们正在调查这件事。”说着,王科长弹了弹自己的后脑勺,几抹灰尘顺势飞扬起来,悬浮在空气中。
“怎么可能?小羲怎么可能网络诈骗呢?”
“他的几个同伙已经落网了,还好柴晓羲不是主谋,而且他又是未成年人,顶多拘留个几天。可是如果他是逃跑了,那性质可就不一样了。所以尤老师,这孩子倘若这几天联系您的话,您一定要好好劝劝他,叫他主动投案自首吧。毕竟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拘留?如果拘留的话,那孩子的人生不是要毁了?”
“柴晓羲微机课用的电脑是哪一台,可以带我们看看么?还有他在学校的柜子。”
王科长没有理会我的话茬,自顾自地问着。
教导主任把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我也不得不屈从他们的安排。此时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已经下课了,几个班的学生统统都跑了出来看热闹。当着孩子们的面搜查小羲的东西不好,我这样劝说主任和王科长了,可是他们看起来根本就是把小羲的自尊心弃如敝履。
经侦科科室的调查员小吕不费吹灰之力就用螺丝刀和锤子撬开了小羲的衣帽柜。我们看见整个铁皮箱里除了一根已经烂了多日的香蕉散发出恶臭以外空无一物。柜门上还贴着一张四周已经长毛了的照片,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正是都空空。
“这个女孩是谁啊?”王处长捏住鼻子屏住呼吸有些不屑地问。
“是我们班上的都空空。”
“那她跟柴晓羲是什么关系啊?”
“就是很好的朋友,具体的我就不清楚了。”我不愿意再把都空空牵扯进柴晓羲的事情中去,因为那样只能是空空的心碎得更彻底。
“小吕,你去跟那个叫都空空的谈谈,看看最近她跟柴晓羲有没有联系过。”
小吕的嘴角不自然地向上扬了扬。我的心里很难受。作为老师,我竟然保护不了这两个孩子中的任何一个。
紧接着我们又去查看微机室,很多男生正在里面不顾吃午饭地打电子游戏。王科长叫人清了场,那些男孩子才不大情愿地离开了。虽然是离开了,可是里面满满的都是难闻的烟味,真像个吸烟室啊。
我们四个人穿上一次性鞋套,我冲墙角指了指那台贴着“18”标签的电脑。
“那台电脑是柴晓羲通常用的,但也不排除有其他人用过的可能。”我不想把话说得太绝,担心那样会给小羲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那个牌子的电脑现在早就已经不时兴了,大概是上个世纪设计出个款式。但是学校的预算又卡得紧,学生们能有电脑用已经算烧高香了。这些电脑本是留给想要做文案或是画插画的人准备的,现在貌似变成男生团体的游戏机了。
“科长你看这个。柴晓羲平时吸烟么?这里的搜索记录有很多跟烟有关。”小吕指着电脑屏幕像发现新大陆一样。
“这家伙是混混么?”
“王科长,吸烟不代表就是混混啊!您不是也吸烟么?”我补充道。
“我多大了,他才多大!这个年纪吸烟就是不学好!”
我冷笑,不再理会他们这些只用半个脑子想问题的人。他们从来都对自己的主观判断极端自信,因此跟他们说得再多也只能是废话。
“不过王科长,您到是说他们是怎么个诈骗法啊?”教导主任歪着脑袋问,我相信他是一定没有听说过好奇害死猫这句话的。
“哦,其实就是钻了电商的空子,跟你说你也听不懂。这种事情也只有网购过的人才能明白。”王科长不屑地抖了抖烟灰。
我看着小羲电脑的浏览记录,感到身心俱疲、无所适从。柴晓羲,你在哪里?
又过了几天,我接到教导主任的电话,说柴晓羲自首了。回来时还带了一只流浪猫,取名做满满。因为小羲的认错态度良好,而且被害人后来又同意私下调解,所以经过教育就决定把他放了,现在正打算叫我去警察分局领人呢。
见到小羲的时候,我照着他的肩膀就揍了一拳。他没有什么强烈的反应,只缓缓地回过头来。他与我目光交汇的瞬间,我竟然怔住了。柴晓羲俨然憔悴得像另一个人了。不再是那个神态极尽柔美的纸片美人了。他的胡子似乎有几日没刮了,可那胡子拉碴的劲头倒为他平添了几分阳刚之气。
“回吧。”小羲神色黯淡地低声说。
“为什么抽烟?”我故意冷淡地问他。
“我没抽烟。”
“那你的那些电脑记录又是怎么一回事?”我情愿得到这样的回答,就算他是在撒谎。
“抽烟的人不是我。”
“那是谁?”
“是大黄。”
“大黄又是谁?”
“我的同伙。”
我瞬间屏住了呼吸。同伙这个词从柴晓羲的嘴中吐出来,我觉得特别别扭。我们并肩走在林荫路上,路灯微茫的光线在四周的黑暗中无止境地溃败。此时的这些路灯,就像是人一样渺小、微不足道。
“为什么要诈骗?你缺钱么?”我不想再去追究烟的话题。
“不知道。”他冷冷地说。
我感到深深地绝望了,就像那天都空空说出的绝望一样。面对着这个被伤害了一遍又一遍的人,我深深地绝望了。抬起头,看见电线杆子拉出的高压线把星空分割成条状的带子。
“如果缺钱的话就跟我一起生活吧。你妈的医药费我来出。”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想要插手他的人生。
“我说过不用您管。我可以自己照顾好一切。”他还是那句话。
我打了个寒战,想起了都空空的父亲。
第二天我看我们班的早自习,看见一大群人围在都空空衣帽柜的四周。
“杀人犯的女儿,你柜子里藏得是尸体么?怎么这么臭?”一个蹬着高筒靴的女声掩鼻问。
“喂,杀人犯的女儿,快打开柜子让我们看看!”
都空空今天没有扎辫子,而是把乌黑油亮的长发披在腰间,一下子感觉成熟了不少。她此刻紧紧地攥着拳头,几颗门牙狠狠地咬合住颤抖的下唇。拿着钥匙的手哆嗦着把钥匙塞进孔里转动,一圈、两圈。最后我跟着所有在场的围观学生看见她打开衣帽柜的门,里面显露出一串已经腐烂了的香蕉。
学生们叹着气嫌气味难闻一哄而散了。我却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这里面似乎有一个致命的巧合。柴晓羲的柜子里恰巧也有一根烂了的香蕉,这绝对不会是单纯的偶然事件。但思考再三后,我还是决定暂时先按兵不动,不能打草惊蛇。
好像有那么一个念头告诉我,都空空很可怕。
如果抽烟的人不是所谓的大黄,会是空空么?如果小羲不缺钱,那诈骗得来的钱会是给空空的生活费么?如果小羲只有一个朋友,那这个人就是空空么?如果都空空在柴晓羲失踪前送给了他香蕉,那意味着他们还是彼此挚爱的朋友么?这一连串的念头让我蓦然感到很恐惧。好像小羲和空空的友情从未因任何不幸中断过,他们的感情一直是那么的好,可能么?
我是第一个跟两个孩子说要结束一切的人,现在我又成了最放不下的那一个。
又过了一阵子,哥哥嫂子办完爸爸的丧事赶回来看我。而且回来的时候还带来了一个女孩。听哥哥嫂子说,女孩虽然是单亲家庭,可是她母亲的后台很硬,跟我个性也很搭,所以想让我跟她交往试试。
“你好,我叫茂茂。”女孩子留着利落的沙宣,眉毛修整得很精致,配我的样貌绰绰有余。
“你好,我是尤天。”
“我知道你,你是日炭美高的老师嘛!我妈早就知道你。”
“茂茂的母亲是慈善协会的主席,致力于打击贩卖人口的。”哥哥嫂子解释道。
“那很厉害啊!从那些坏蛋手里抢人,好样的!”我心里暗暗一惊,总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我一没钱,二没地位,像茂茂这样世俗的女孩子不会无缘无故找上门来。
“你还没有女朋友吧?”茂茂眼神狡黠地问。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下子想到了木子。木子的眼神也是古灵精怪的,但不是这种诡计多端的感觉。而且茂茂的眼睛很大,因此也很容易给人一种空洞的感觉。
我换了个谈话的姿势,好能更细致地观察茂茂的举动。引起我注意的,是茂茂胳膊上那块镶满钻石的手表下的一个小小针眼。
“茂茂,你的胳膊怎么了?”我故意扯到针眼的话题上去。
她只是稍微愣了一下,然后冷静地回答是输液输的。但在我的眼里,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我隐隐感觉那更像是吸毒时扎的针眼。而茂茂和她的妈妈似乎是故意找上我的,目的也绝不单纯。
“天哥,感觉你是个好人。前段时间发生的那些事我也都听说了,挺遗憾的。”茂茂神色有些哀伤。“我爸爸离开我的时候,走得挺安详的。”
“原来你是说我爸的事儿,我还以为是……”看见吕冰斜睨了我一眼,我便不吭声了。显然茂茂是故意没提起那起杀人的案子,可能是不想给我难堪。
“现在我们都是单亲,不是正好么?”
“我们是都是单亲,可是我总觉得我一无所有的,不知道茂茂小姐看上了我哪点啊?”
“你人好就够了。好人跟我最相配了。”这姑娘还真大言不惭。
我很想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质问她到底安的什么心思,想质问她为什么要吸毒,想质问她为什么找上我。想问的东西太多了,以至于我又一下子没了质问的勇气。
也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木子给我打来电话,约我在围炉里见面。我登时撂下了茂茂,从座椅后背上抽起衣服向酒店外奔去。这里不属于我,这个酒店也不属于我。像我这种无名小卒,只适合流浪在城市一隅,遇上一个可大可小的女人。木子就像是我生命里那个引路的人,一个明媚温凉的女子。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可多可少,都不重要。
也许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能明白柴晓羲为都空空所做的一切。我才能更近距离地看见这一切的结束并不是谁的遗忘或谁的死亡,虽然那样来得更彻底。正相反,结束一段故事的正是另一个更吸引人的故事,经过比较,了解到世界另一端的那个人就是自己,那个人在等自己,在始终看着自己。<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www.biqu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