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空气莫名地被润得很湿，像刚刚下过一场小雨一般。
“尤老师！我跟夏老师订了老北京炸酱面，要不要一起吃？”范淼淼老师把门敲得直响，像是撞在了紧绷的鼓面上。我合上了眼，深吸了口气。自从昨天夜里见过那个自称是大英博物馆前馆长夫人的女人后，我便思前想后地犹豫徐美都究竟跟都空空是否是同一个人。
“哦，就来了！”我披上了一件棉外套，空调房里的冷空气顺着我微微撬开的门缝溜出去。
“后街有家正宗的老北京炸酱面，你要不要尝尝？”她调皮地眨了眨眼，双眼皮翻腾了两次。她漆黑的瞳孔里映出我窄窄难看的面庞，似乎污染了她的目光。
“你先等一下。”我感觉自己好像下了决心。
我从茶几上拾起大英博物馆总务处的电话，有些神情紧张地拨了过去。范老师见我在忙，就把炸酱面撂到了茶几上。
“喂？请问是大英博物馆么？我想找一下你们的馆长徐小姐。”
“请问您是？”那边的音色很青涩胆怯。
“我是博物馆的股东。”
“噢，请问是杉总么？”
“噢，我想找徐馆长。”我试图搪塞过去，绝对不能暴露我的身份。
“抱歉，徐馆长昨天出差去札幌了。要下个星期才能回来。如果有什么事情，您可以留个口信，我们来帮您传达。”
“那就不用了，等她回来再说吧。”
我有些慌张地搁下话筒，看见范老师神色异常地抱胸盯着我。
“怎么？您认识那位徐馆长。”
“也不算认识，只是觉得眼熟。”
“噢。”她扯了扯碎花长裙，讷讷地端起饭盒想走。
“等一下，一起吃吧。”我站起身来拉住她，看见她的眼眶里是潮湿的，有一圈水幕。不再方便说什么，我撒开了手。
“我跟夏老师约好了，您还是自己吃吧。”她从牙缝里吐出了这样一句酸酸的话，险些把我的门牙酸掉。
突然间她转过头去，客房的门外好像风起云涌一般，许多人推推搡搡弄出很大动静。平日里酒店的走廊最应是安静的地方，我不满地想要推开门去制止。可是刚刚从猫眼瞄了一下，我便傻了眼。当然，并不是因为那群人的块头有多大，我惹不起，而是因为那些人的手里一律拿着家伙“长枪短炮”。虽然说我没搞过摄影，可是也大致看得出来这群人是记者。这年头，惹着了记者你就干跺脚等着出名吧。
“发生什么事儿了？”范老师没见过这样的排场，也瞠目结舌地愣在那里。
“看这架势，不又曝出什么劈腿绯闻才怪。”我阴阳怪气地讽刺了几句，却无比好奇地打开门张望。最后索性直接走出去，挤在记者们中间。这时我才看见他们要等的房间正是我们这一层走廊尽头的那一间。
“你是哪家报社的？”这时地上坐着的一个瘦猴样的男人在我的面前站起身来，可能是怕我不经意间踩到他。他神经兮兮地推了推褐色的眼镜框，一双缝眼干巴巴地注视着我。说他像瘦猴是因为他真的骨瘦如柴，像是旧时代吸食了烟土一般的人。深棕色的卷发乱蓬蓬的，如果你有看过英剧《神探夏洛克》的话，就可以想象得到了。我瞥了眼他手中紧攥的杂志，是新一期的《新边娱乐周刊》。
“噢，我是八月活记的记者。”我戳了戳身边的范老师。
“咦，原来是同道中人啊！”他眉间挤在一起，刻画出很惊喜的表情。“不过，你们也对杉晴的绯闻感兴趣？你们不是只报道正面新闻的么？”
“噗，我们也要发行量的嘛！”我暗自赞赏自己，在心底笑笑。不过现在知道了原来是杉晴，好像是哪个新出道的明星。我对八卦新闻不大感兴趣，便拉起范老师想要回房间。再说了，我真的讨厌熙熙嚷嚷的地方。
“等一下！”范老师在我的耳蜗嘀咕。“他说的是杉晴，咱们今早在天安门广场旁的新闻里看过的，天使娱乐公司千金耶！你先回去吧，我想再看看热闹。”
我蓦地一下怔住了，天使娱乐公司？为什么又是天使娱乐公司？
“怎么了？莫不是你是晴朗？（晴朗可能是杉晴粉丝的代称）”范老师挑起眉毛看我。
就在我愣神的时候，听见了有一点细微的声音。紧接着所有的记者、摄影师便冲了上去，我险些跌倒在人群中，大有日本暖流与千岛寒流交汇之势。此时的瘦猴已经消失在了人海之中。我看见有一批保安、经纪人模样的工作人员从另一端的电梯里出来。
如果说我曾经假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我一定会后悔死。因为我看见从房间里走出来的并不是杉晴，而是一个大男生。他并不是如那些小报记者们所想的明星模样，而是简单地穿着一身黑色休闲服，素面朝天。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认出了这个人是柴晓羲。
我惊讶地合不拢嘴。柴晓羲在黑压压的话筒中游出一条通路，却没有记者能够拦住他。他就像那种黑色的影子，你能看得见他，却赶不走他也留不住他。他的眼神已经是鹰眼一般锐利，能够勾出一切他看不惯的、不喜欢的东西。眼角下那颗小小的泪痣依然安详地躺着，仿佛那是所有不详与黑暗的集合。
他在这里做些什么？一瞬间，我想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我在他电脑上发现写有天使娱乐公司的便签条的时候。
“请问这位先生，您与杉晴小姐是什么关系呢？”
“看您的样子更像是大学生，请问您在哪所高校就读呢？”
记者们像发出连珠炮弹一般，问题问个喋喋不休。我想此刻柴晓羲的内心一定是五味杂陈的。天使娱乐公司会不会是跟他的父亲结下过什么恩怨呢？他既然找到杉晴，找到天使娱乐公司，那就一定是有所图的。理由是什么，复仇？真相？能够吸引人的东西很多。
他似乎畅通无阻地大步走了出来，没有理会任何问题。最后，他看见了我，却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他还记得我么？
我想倘若我知道柴晓羲在预谋什么，或者是他和都空空有什么可怕的计划，那个时候我一定不会放他们走的。现在他和都空空两个人同时出现在北京，生活在北京，一定是有什么特殊的理由。而这个理由，我想我有必要找出来，不然他们就好像玩得过火了，烧到别人了。
“看什么！”这时范老师从我的脑后使劲地拍了一下。我痛得清醒过来。看着范老师胖乎乎的样子，并不像是这样顽皮不可理喻的人，真是人不可貌相。
“你还真是不认生了。”我懊恼地摸摸脑袋，很意外地望着柴晓羲的背影。可这时所有的记者已经蜂拥而入进入了刚才的房间，一群经纪人保镖围绕在一个女人周围。那个女孩应该就是杉晴了吧。我挠了挠后脑勺，因为我感觉她虽然无论样貌还是身材都很完美，可并不是柴晓羲会喜欢的类型。因为她同我曾经的那个学生桂西苑很像，与年龄不符的浓妆艳抹，多少有些俗气。她不是柴晓羲会倾心的类型，用短短她走出房间到我面前的时间，我就可以做出判断了。
现在所有的人都已经离开了，酒店走廊又恢复到了平静。只不过刚刚香喷喷的老北京炸酱面的味道没有了，闹哄哄的一群人也从电梯和楼梯兵分两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范老师看起来很怅惘地叹了口气。
“我以为会是哪个明星，没想到竟然是小孩子。杉晴可真是重口味。”她不满意地撅起嘴，胖嘟嘟地很可爱的样子。
“他今年二十了。”我摇了摇头，走进了房间。后来我听见范淼淼在我的房间门口追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可是我不想去告诉她。因为我莫名其妙地开始有一点讨厌她说小羲是小孩子。
“柴晓羲，都空空，柴晓羲，都空空……”我喜欢坐在酒店门前的喷泉池上一面念叨两个人的名字，一面把小石子投进河里。都空空真的去了札幌么？还是她在故意躲避我。
最近满脑子都是都空空和柴晓羲，我想我需要去好好整理一下思绪了。毕竟我不是为了他们才活着的。我把剩下的一把石子扬在水池里，溅起了很大的水花。用力地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我直起身来。北京就是这样，稍微在室外驻足一会，就会变得灰头土脸的。
行行役役的男女把人行横道铺得黑压压的。也就是这样才能真正感受到北京与日炭的不同。如果说日炭是一朵花，那北京就是整片花海。如果说我现在看到的事实是一座冰山，那么我所不了解的食物就是整个冰河世纪。
论谁都会因同类的聚集而感到无所适从，任何物种在这时都是平等的。只不过我的无所适从似乎使我产生了幻觉，一种令我毛骨悚然的烟草味蓦然出现在我的鼻翼。我想不用我去深思甚至寻找，因为那种气味就像是特定的音轨，深深地刻录在了我的脑海中。这就是引起我被跟踪的恐慌的都比德身上的烟草味。在那个有些陌生的车站，还有家里所出现的都比德，都空空的父亲。他恨我，恨柴晓羲。他也使我恐惧，无助。
我小心翼翼地回过头，却只是看见一个长发飘飘的女人的身影。那个柔美的轮廓我有些熟悉，却不知在哪里见过了。但是依然没有都比德的踪影。会是我真的产生了幻觉么？还是都比德真的就在我的身旁监视着我。一想到我的身边可能正有一双毒辣的眼睛，我不由得脊骨发凉。因为他既然能够结束柴滕的生命，也有能力随手令我毙命。
不过我宁愿相信是我的神经过度紧张了，从而引发了幻觉。这个世界这么大，有两个人身上有完全相同的气味也是有可能的事情，我没有必要这么担心。我想既然都空空在回避我，不愿向我敞开心扉，那我就应该把注意力集中在柴晓羲身上。毕竟我们同居了一年的时间，而且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都比德。
我再一次大致梳理了一下思路，现在我一下子在北京遇见了我的两个学生，虽然我以为我还没有见到都空空。他们在一起一定不是偶然，而真相有一定是与三年前的那起谋杀案有关。我要不要去亲自调查了解真相呢？倘若那样，我就需要冒着生命危险，因为都比德还活着。可是放手不管的话，一切又真的会过去么？保不准又会出现新的案子，新的谜团困扰着我。就像今天这样遇见小羲和杉晴，他们会是什么关系呢？我不去寻找，就不会有人站出来讲明真相。没有人去言语，也没有人了解。这只是两个人之间的秘密，支撑着他们去隐姓埋名生活的秘密。下决心很困难，但是我还是无比好奇。既然你们不说，我想我就要去主动寻找。
人行道上的人越来越少了，再仔细一点我才发现原来北京真的下雨了。穿着时髦的男男女女纷纷躲避着寻找落脚点，只有我在原地没有移动。
是啊，子不语，但这并不代表我不知。我回去寻找，即便是要飞檐走壁，也不会让你们再去伤害别人，在别人的心口留下跟你们相同的伤疤。<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www.biqu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