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的现在已经是虎年,狐假虎威的虎。
就在木子住院的时候,我突然接到教导主任的安排要到北京去参加青年教师培训。这样一来,木子就更没有人照顾了。我心里放不下木子,可是教导主任迟迟又不肯松口。我不由得忐忑不安,却没有想到在给木子做的海藻寿司里竟然忘记了卷米饭。
木子放下了食物,眯起小眼睛神色诡异地望着我。
“小天,你肯定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
“其实你刚才打电话的时候我都听见了,不就是去北京学习么?那是好机会呀!”她见我不肯说,便自己解释。
“可你这儿不是没有人在身边照顾么!我走了你吃饭什么的都怎么办呀?”
“你要是不放心我,就给我请个护工。再说我也不是未成年人,我的法律年龄可是比你还大!”木子朝我调皮地做了个鬼脸。是啊,她是比我大一岁,可是她的心理年龄似乎还处在青春期的叛逆,不然也不至于跟父母闹翻。
“那你的病……”我开始有些动摇,毕竟去北京进修是个不错的机会。
“你别担心了,我在这边也不是没有朋友。”木子安慰似的冲我微笑,一瞬间她就是插翅的天使。
我也回了她一个温暖的微笑,我想这就是所谓的婚姻。婚姻就是谁也不是谁的,所以两个人处于对等的地位。倘若一端倾斜了,那不只是一边的人滑下去,而是两边的人一起坠落。我想了赫塔米勒在得诺贝尔奖时说的那句话,我们以相同的姿势飞翔,也极有可能以相同的姿势坠落。
天刚刚入夏,我和另外几个年轻教师搭了一班晚一点的火车。除了四个小伙子聚成一堆斗地主以外,只有我和另一个女老师安静地坐在卧铺上看书。后来他们玩扑克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我才放下手里的书打算跟那个女老师搭搭话。
天已经黑了,才显得车厢里的灯格外地明亮。女教师拿着的是一本叫做《海边的卡夫卡》的书。我大致瞥了一眼,看见作者是村上春树。她样貌很是平常,梳的马尾辫直垂到腰间。虽然她的腰很纤细,面庞却是圆润的,弯弯的眼睛前禁锢着厚如瓶底的眼镜片。我想倘若是她不戴着书呆子气的眼镜并再稍稍画一点妆,应该能比现在有魅力不少。可惜她不大注重打扮,高领无袖衫托起圆圆的下巴,肥大的八分牛仔裤也显得她腿有些胖胖的。
就在我注视着她的时候,她也似乎有所察觉,不安地挪动了一点座位。我急忙谨慎地收起目光,换了一个坐姿,把双腿盘在卧铺上。这是我看见她捧着书微微颤抖的小手,不由得觉得很有趣。
“您也是日炭高中的老师么?”刚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既然是一起出行,自然也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我这是愚蠢地明知故问。
她似乎有些犹豫,缓缓地放下手里的书,张开嘴巴神情疑惑地问,“您是在跟我说话么?”
我很无奈地点点头,暗示除了我们两人和打扑克的四个人,车厢里就再没有别人了。
“哦,我是今年才毕业分配到日炭高中的,现在是高一的素描科任老师。”
“怪不得觉得面生,原来是新来的。我叫尤天,是高二二班的班主任。”听说她是新来的,我不由得放下了天生对于女性的心里防线。
“我叫范淼淼。以后请多指教喽。”她有些羞赧地笑了笑,似乎这种笑容我以前在哪里见过。对了,两年前我有一个叫都空空的学生,带班里去河边春游的时候,都空空也这样笑过。如今我险些忘记了那个特别的女孩子,时间还真是碎纸机。
到达北京的时候,正好是早上五点多了。范淼淼提议大家在酒店安放好行李后一起去天安门看日出。由于四个小伙子全都打了一宿的扑克,一进到房间就倒头大睡了。范淼淼沮丧地敲了敲我的房间门,原本我也想补一觉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又突然决定要出去转转。
我们下榻的酒店里天安门广场很近,所以就决定徒步去看日出。这时天才蒙蒙亮,甚至有很多酒吧的招牌还亮着,也就是说还没有打烊。我不经意间瞥了一眼步行街对面的摩天大楼,似乎是这几年新盖起来的。楼上的led显示屏在黎明时发射出耀眼华丽的光线,似乎是在播报着早间的新闻。
“大英博物馆的馆长因心脏病去世,昨日由其女儿徐美都接任新一任博物馆馆长。”范淼淼有些垂头丧气地读着新闻的滚动屏。
“怎么了?”
“羡慕嫉妒恨呗。听说博物馆馆长的女儿才二十岁,人长得又特别漂亮,怎么人与人的命运如此不同啊!”说完,她又扯了扯自己的衣角,有些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
“这怎么可能?”我提出了自己的质疑,不由得也看向了她说的新闻报道。一时间,我真的呆住了。不是因为那个叫徐美都的馆长女儿长得有多么漂亮,而是那张精致的脸蛋我是如此地熟悉。那正是上一次我发现夹在柴晓羲的《白夜行》中照片上的那个女孩。无论是气质,还是样貌都一点不差。骤然间,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都空空的样子。
“这怎么可能?”我又重复了一遍口中的话,只不过这一次不是质疑,而是震惊。倘若说这个世界上有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长得一模一样,那可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真的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的双眼。
“你怎么了?”范淼淼有些困惑地望着我。
“没什么,只是觉得很像,觉得那个徐美都很像一个我认识的人。”我讷讷地回答。
没想到她却毫不在意,气定神闲地说,“长得漂亮的人才更可能撞脸,因为漂亮的脸实在是太少了。”
我没大理解她的意思,好像她把脸跟模具相比较了。而我,却一直在回味那张脸和那个照片,并且不停地对我对都空空的印象进行比对。以至于太阳升起来了,我都没有注意到。我能看见的,也许只有那张离奇的脸。
这时新闻屏幕早已滚动到下一条消息了,是天使娱乐公司的董事长女儿,同时也是流行歌手的杉晴曝出了绯闻。
天使娱乐公司?为什么听起来这么耳熟,我隐隐约约地似乎记得有一次在柴晓羲的旧电脑的便签条上见到过这个名头。为什么一下子会有这么多巧合的事情?我真是心烦意乱透顶了。这些看起来很偶然的事情之间会有什么内在的联系么?这时我听见范淼淼正在马路对面大声地呼我。
今天晚上有世界杯总决赛,西班牙对荷兰。说实话,我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因为我所热衷痴迷的德国战车已经结束了比赛并拿到了个第三名,不好不赖。倒是去王府井大街上的小酒馆喝一杯的念头更吸引我。
我是个伪球迷。这是在我目击了塞浦路斯酒馆里聚集在电视机屏幕前的球迷后得出来的结论。这些人不分男女,无一例外地都在脸颊上涂抹或荷兰或西班牙的国旗。这里,就像是另一个现场。
另一个现场,所有人都浸泡在焦土化的气氛中。我没有办法摆脱掉一整天的黑色情绪,一直到伊涅斯塔进了球,西班牙夺得了冠军,我都无法摆脱掉抑郁与头昏脑涨。我想逃离这个现场,却不知道人生就是一组组的现场。
回到酒店时已经有十一点多,我醉眼惺忪地看见有几个衣着整洁西装的男人似乎在房间门口站着,做等人状。起初我以为是我看错了房间号,可是他们立即把我围了起来,绑架似的把我架进了房间。
我很困惑,很恐惧,酒也醒了一半。
“您就是尤天老师?”
我定了定神,看见客厅的太妃椅上端正地坐着一位打扮华丽的女人。微微有些波浪的卷发整齐地拢在脑后,眼睛虽然描画了全眼线,却依然掩盖不住年龄。密密的鱼尾纹在眼角裂开,我猜测她大约有四十多岁。她有一点鹰钩鼻,显得很有魄力和手段,另外薄薄的嘴唇也暗示她可能是个狠角色。
我努力地在脑海中回忆,可怎么也想不起我见过这个女人。
“您好,我是大英博物馆前馆长的夫人。这几天由于花粉过敏,我说话不大方便,您见笑了。”
我象征性地点点头,这时才注意到她说话有些囔囔的语调。旁边一个秘书模样的眼镜男殷勤地递上去一包卫生纸。“前馆长夫人”擤了擤鼻涕又继续说下去。
“我并不是来难为您的,只是想了解一些真相。这两天想必您也在电视新闻里看见了,我的丈夫也就是大英博物馆的前馆长去世了。现在是我的女儿接替了她的工作,就任了新一届的大英博物馆馆长。”
我心里蓦地一颤,猛然想起了白天看到的那条消息。那个叫徐美都的看上去狐狸一样狡猾的女人,跟都空空形同而神不同的新馆长。
“不瞒你,她不是我的亲女儿,而是我和孝洲的养女。噢,孝洲是我的丈夫。我们一直没有孩子,想要领养一个女儿。所以三年前,我们见到了这个叫美都的女孩子。当时她才十七岁,看起来真是毫无邪念,天真又可爱。所以我跟孝洲就毫不犹豫地从孤儿院领养了她。”
“您是说孤儿院?”我连忙提出质疑。据我所知,都空空说的是她被叔叔接去了沙城念书。当然,前提是那个徐美都跟都空空是一个人。
“有什么不妥么?她就在沙城的一家孤儿院。当时她的父母都出车祸去世了。我们看她很可怜,就把她带回到了北京。后来她也是冰雪聪明,考上了美国的罗德岛设计学院。我以为我们所了解到的这些是她的全部,可惜并不是。
就在孝洲突发心脏病去世后,美都立即就中止了学业回到北京。我跟她多次讨论过了大英博物馆的继承问题,可她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是的,孝洲生前是很宠着她,答应要把博物馆留给她,可是大英毕竟是孝洲几代人的心血,何况我还是美都的监护人。”
说着,她似乎眼前蒙上了一层水雾。
“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美都像是拼命似的想要马上继承大英博物馆。于是我开始怀疑当初我们领养她的决定是不是太草率了,或者说这个徐美都没有我们想象得那样简单。毕竟她不是未成年的孩子了,有点变化我都可以理解。可是她现在跟从前,完全是不同的模样。”
她身边的秘书给我递上来了一张照片。我有些傻眼了,照片上面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正是都空空。虽然我不止一次地去质疑,可是还是没有办法面对这是真的。都空空现在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都空空了。
“这是我们领养美都时照的证件照,也是我来找您的主要原因。
我觉得这个叫美都的女孩子可能跟另一个叫都空空的女孩是同一个人。而且她曾经是您的学生。”
我迟疑了很久,像有要坐穿牢底那样长。
“我教过的学生有很多,没有办法记得每一个学生。”
她没有泄气,而是继续微笑着说,“没关系,我可以给您时间考虑。我知道一部分发生在她身上的遭遇,所以我相信尤老师也能记得她。这是我的名片,希望尤老师考虑好了之后能够跟我联系。
对了,还有我们联系过的事情请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她起身离开时又回头冲我竖了竖手指。我似乎理解她的意思,呆呆地望着废纸篓里的鼻涕纸。一种不安感从心底蔓延到脖颈。<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www.biqu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