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炭这座城市的商业中心位于县城东南角的乐天百货大厦,当然这并非从韩国引进的那个乐天大厦,而是县长的儿子投资建设的。
那天我做家教时的学生毛毛约我在乐天大厦见面。想想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乐天大厦已经因为违建而被新委任的县长强制拆除了。乐天大厦有什么错呢?
据我所知,我似乎是毛毛唯一的一个补习家教。据她自己说,主要是我不会到她妈妈那里打小汇报,不然她也早就把我辞退了。
当时正赶上第一年实行清明节放假,又恰巧是周末,步行街上的人便多了点。斑马线的两端,行人来来往往地穿梭,犹如大海中的沙丁鱼不断地聚集、解散、又聚集。我也站在人行横道的红绿灯柱下等着信号。就在马路的对面,另一端的灯柱下站着一个长相十分清纯的女孩。在我恍惚之中意识到她似乎是都空空后,我发现她已经不在那个地方了。都空空一向都是这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倘若她不想被你发现,那你一定就看不见她了。
“真是风一样的女子。”我有些戏谑地笑笑。
“尤老师!”
我回过头去,发现毛毛在我背后的另一个路口踮起脚尖呼我。那时毛毛罕见地梳起了马尾,穿了一件白色针织长衫。我并没有马上意识到着装风格的改变意味着什么,直到我们到乐天大厦一角的沈绿色星巴克开始攀谈。
“尤老师,我决定了。”
“你决定什么了?”我吸了一大口抹茶拿铁,想要洗耳恭听她所谓的伟大决定。我一向不喜欢对别人的选择或是秘密品头论足,这也是为什么许多男女把我当做倾听他们心声的竹林的缘故吧。
“我决定不高考了。”她有些怯懦地眨着眼睛,假睫毛看起来硬硬的。
“你说什么呢!”我放下手里的大号杯。
“我说我不打算高考了。我打算做我喜欢的事情。”
“喂,毛毛,你疯了么?不打算高考你要怎么活?”我尽力压低音量,倘若不是在咖啡馆,我想我现在已经在街头咆哮了。我猜想毛毛也是料到了这一点才选择在这里见面的。
“喂,尤老,我也是看你会理解我才跟你说的,理解万岁嘛!”她讪讪地吐吐舌头。
“那你打算做什么喜欢的事?你这个年纪,明明什么也做不了啊!”
“我打算去卢旺达。去卢旺达做志愿服务,我在网上都联系好了,那边有很多需要帮助的人。在卢旺达很多人因为一些明明可以治疗的疾病感染死亡,我想去那里做能帮助人的那种事情。”
“卢旺达?我看你真是疯掉了。你会卢旺达语么?你会治病么?你能做什么?”我此时已经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我的不理解。
“我可以去照顾病人啊!我可以帮他们洗衣服,做饭,你别看我现在是这个样子,但只要是慈善的事情,我都是做得来的。至于为什么我要做这些事情,我现在还无法告诉你。但我想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喂,毛毛,我告诉你,从现在起,你别再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了。这一次可太过火了,嗯?”
她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似乎对我的态度很不满意。不是我不能理解她,而是假使换做任何一个人,以我当时的经验都无法理解她的出格举动。而且,如果当时我如果知道我的想法会给她带来多大的影响,我也不会那么坚决地阻止她了。因为我只是当她是无聊时开的玩笑罢了。可是事实上,那并不是玩笑,而是她计划了将近半年之久的一次出逃。
也许我现在可以理解她的选择了,因为两年前她爸爸因为行贿受贿罪被判了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可能她是厌弃了那样一个乌烟瘴气的家庭环境,可是无论如何,自从她自己买到单程机票飞到卢旺达一直到现在,我都再没听到过她的消息。期间她的母亲曾飞到卢旺达去探望她,可是又听说她被慈善组织调去乍得做义工了。那时非洲又爆发了独立战争,想见一面是比走蜀道还难的。
到了五月,红石竹花开了,花蕊是鲜红色的,花瓣的锯齿状边缘又是雪白的。
我已经不再去想毛毛的事情了。既因为我找到了一份新的家教工作,又因为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占据了我的大脑。柴晓羲的母亲在母亲节那一天去世了。所有的人都在说这简直是天大的讽刺。
柴夫人去世的那一天,小羲戴了一顶黑色的棒球帽。不管你是不是觉得可笑,可在那个时候,戴棒球帽也是一种时尚。主治医生说,柴夫人是因为抗排斥治疗作用不大,加之情绪恶化,导致了癌细胞的滋生。可是最后我们也搞不清究竟是哪一种病要去了她的生命。
出殡的那天下了好大的雨,灵车前挂着的黑花被雨水浇透了,脑袋耷拉下去。小羲的神情很盲目。在灵车启程之前,他有些奇怪地在雨里跑着,然后在一处正在搬家的新房面前停住了。他安静地注视着那陌生的一家人爸爸妈妈抱着男孩楼上楼下地跑。这是哪一家住进了新房?我猜想他可能是这样想的。
柴夫人的丧事办得跟柴滕的一样利索,因为在火葬场火化本来也不是很麻烦的事情。而且来参加葬礼的亲朋好友又不多,省去了不少繁文缛节。
在陪小羲挑选清明节要烧的纸和金砖的时候,我无力地问,“爸爸妈妈会合葬在一起吧?”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点了点头。我突然想起红石竹花开了,而小羲恰好是对这种花儿的花粉过敏。
“怎么样?最近过敏好些了没?”
“嗯,不知道为什么,今年我不再对红石竹花过敏了。”
因为你的红石竹花死了。我想对小羲这样说,可是没有说出口。我看见从始至终,都空空都老老实实地跟在队伍的最后,可是她没有掉一滴眼泪。我记得她窗台上的花枯萎了的时候,她都曾经抱头痛哭过。
“本来很久之前就想跟你说的,要不要搬到我家来住?这样我还可以照顾你。”我轻轻地拍了拍小羲的肩膀,可他却像一摊软泥。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他直视着前方,三角眼里的目光利落而坚定。
“别犟了。你是会自己洗衣服还是会自己做饭?”
“我说过我会自己动手,我就是个鲨鱼那样的存在,倘若不游动、不挣扎,我会死的。”他好像很忿恨,视线里杀气腾腾。我不敢再多话,不知道为什么。
“那你自己也小心一点。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一定随时给我打电话。”无论如何,我还是无法想通小羲为什么要拒绝我的邀请。他没有理由那样坐井观天地以为自己可以解决一切。
今天的雨下得很大,殡仪馆四周的草地上形成了一圈圈小小的水涡。雨滴狠狠地打在地上,又升腾成漫无边际、不成形状的水雾。
“这场景让我想起了上一次小羲爸爸葬礼的时候。那时候西苑还在。”朴善老师叹了口气。我记得她之前说过假使西苑离开,她也会跟着辞职。可终究她还是没有离开这里。
“是啊,那个时候好像就已经开始不幸了。”
“唉,不过,尤老师,我怎么感觉现在柴晓羲和都空空两个人都跟换了个人似的。特别是小羲,他的眼神特别的吓人,我都不敢直视他的目光了。你知道么,有一次我跟他说话,他正在切面包片,很普通一举动吧?我竟然中了魔障似的怕他拿刀砍我!还有空空,原来挺好的孩子,现在也不爱说话了。”
我无言以对,只盼着这无休止的死亡能够来一个戛然而止。
天气预报说入夜雨便会停,但是粉尘一般的雨幕仍然持续不断地笼罩着日炭整座城。我走进乱户车站前的商业街,商业街的顶端有张有如保鲜膜一般的透明天棚,至少在那里走我既可以免得被雨淋湿,又可以节约我回到公寓的时间。
途径路边的cd摊时,我听见扩音喇叭里放的正是我最爱听的那首《梵高先生》
谁的父亲死了/请你告诉我如何悲伤
谁的爱人走了/请你告诉我如何遗忘
我们生来就是孤独/我们生来就是孤单
不管你拥有什么/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让我再多看你一眼/星空和黑夜
西去而旋转的飞鸟/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一走出商业街,就没有任何能够遮雨的了。我从怀里掏出蓝白相间的格子手帕盖在头上。本来还想进便利店顺便买几碗泡面的,但是便利店似乎打烊了,老板娘正在放下安全门,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身边疾驰而过的出租车溅了我一裤腿的泥巴,我不得不再一次把本就八分的裤脚挽上去。
真是糟糕透了。
我的公寓就位于乱户区,因为叫做乱户区,所以是出了名的治安不好。又或者是因为治安不好所以才被称作乱户的。公寓的左手边商业街,也就是我刚刚经过的地域就是这里的红灯区。当初毕业找到这间两室一厅公寓的时候,月租只有八百,因为夜晚实在吵得人睡不着觉。我习惯性地望了眼车棚便上楼去了。
开了锁,打开门。屋里一片黑暗,就像是某一个狭窄又不透气的船舱。就在这两个月之中发生的事情,让我思考了很久。从一开始的杀人案件,我就开始怀疑。为什么都空空的母亲死去的日子恰好是柴夫人接受手术的日子呢?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这并不是一句巧合就能够轻松敷衍过去的真相。可是那个真相是什么?或许我用眼睛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
原本我以为,真相总会在现实的斗争中胜出。现在我才知道,只有胜出的,才能被我们称之为真相。
从这个角度来讲,这两个等待接受手术的女人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可能是激烈的斗争。但是最终都空空的母亲死了,柴夫人却勉强活了下来。可是这两个人又是因为什么斗争呢?我记得空空似乎提起过她的母亲是在肝移植的紧要关头去世的。本来说好的肝移植,医院突然放弃了治疗。是因为柴夫人么?
我无法使自己相信这些蹩脚但合理的逻辑,因为一切事实吻合地那样可怕。我拿起刚刚从报箱里取出的日炭晚报,抽出有广告的几页正要丢掉,突然间一则广告吸引了我的眼球。就在一堆杂乱无章的证件丢失又取消挂失的公示中,有一则豆腐块大小的不起眼的寻人启事。
日炭都空空女士,您的亲人都比德已身故,请于十日之内到洪州钢铁处理后事。
我一瞬间傻了眼,那难道是都空空的父亲已经死了的意思么?可是都空空又不是多难联系,至于写在寻人启事上么?而且像这种广告栏目,除了要找工作应聘的失业者,还有谁有耐心会去看呢?都空空一定连订这份报纸都不会,我想。
不过说实话,更蹊跷的事情是都空空的爸爸都比德被洪州钢铁开除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倘若都比德死了,为什么洪州钢铁会先知道,而不是由警察联系他的女儿都空空?
他们究竟想要利用这份报纸来证明什么呢?不过说到底,都比德真的死了么?假使他死了,那我以后不就是没有死亡的威胁了?
我本以为那段故事可以就那么告一段了,可是真相往往并不那么容易被人猜透。<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www.biqu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