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车穿过城区的时候,雨还没有停。灰暗的天空下,淅淅沥沥的雨珠与泛起的潮气编织在一起,犹如从地上掀起了一幅透明而湿润的幕帘,使人们视野之内的人与物朦胧起来,低下头去,唯有道路上浅浅的积水时时被从天而降的水滴溅起的泥点方显得清晰。
这座城市与北京南部的郊区接壤,假如是从北京过来,出了北京界走不多长时间,便可看到片片拔地而起的高楼和修整一新的马路。当地的地价比北京低很多,大概是有几个开发商看重这点,又了解到北京有很多人买不起市里的房子却仍有些闲钱想购置产业,便争相绕着本市的北部边界接连开辟出好几套楼盘。他们的销售广告均重点打向北京,且在广告上,他们均强调这些住宅楼的平均价仅为北京市主城区三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却同样能让业主享受到精致而舒适的家居品位的巨大优势。不论采用了什么样的广告语,从建筑设计的角度来讲,这一理念倒没有过分夸大事实。单看每一个小区,从其房间的空间构造到楼宇的外观及楼与楼的排列、间隔,再到整体的布局和配套设施的完善程度,都经过了较为科学的规划,大体上满足了普通人的审美和生活需要,对于中等收入的家庭来说其性价比非常合适。而且由这里的交通线路可以很快拐上通往北京的高速公路,附近的公交站有多趟开往北京的高速大巴,进入北京后还可以选择延伸到郊县的地铁线路。这样的楼盘,就算吸引不了紧张忙碌的上班族,也应该可以令那些退了休、把房子让给结婚的儿女后想找个地方度过清闲的晚年的人动心吧?
然而这几个小区的销售状况却远没有开发商们预估的那么乐观,尤其是生活在北京的人们的反应相当冷淡。这与它们终究不属于北京地区关系不大,核心性的问题是,这里有优良的住房,却无法配上一个优良的生活环境。
参考过去的风水之说,北京城的北边儿属上风上水,南边儿则是下风下水,结合气象学来看,空气中的污染物更易从北向南沉积,因此京南城郊地区的空气质量比北京其他地区更差。偏偏这座紧挨着京南郊区的城市从地理上说正处于北京的下风口,因此空气污染不但熏臭了京南郊区,还有一部分继续随气流徐徐弥漫到城市北部甚至市中心。如果仅有这一个污染源还不至于太严重,可是近年来该市的经济逐步发展,城市规模逐渐扩大,包括城北住宅小区建设在内的土木工程遍地开花。由于监管部门在工上存在漏洞,许多施工单位为图省事省钱,对工地及运土的车辆都没有按规定进行遮盖,使得呛人的尘埃伴着一幢幢新拔起的建筑在整个城市内四处扩散。于是,在城中没有什么工业的情况下,该市的空气已到了极度糟糕的地步。
另外,与北京交界的地带有限的建筑用地相对集中,抢到地开发商们又要把自己的小区的空间安排得十分宽敞,又要明争暗斗压迫对方的空间,结果导致小区虽大,小区与小区却不得不扎堆儿挤着,彼此间的公共空间也被压缩。用这里一些后悔的居民的笑话描述,“我住围墙边的楼,从自家窗户伸出手,就能摸到围墙那边隔壁小区那楼的窗帘”、“我们楼旁边,一个新的小区正在盖,那天我刚站到阳台上,工地的大吊车一转,那吊臂差点蹭着我的鼻尖”……日常生活易受打扰,隐私面有诸多不便,还得天天忍受恶劣的空气,人们不买这儿的房子也就理所当然了。
迄今,入住此地的大多是本市人,或是刚经历搬迁,或是由乡村进城,或是有投资需求。大量的高品质户型还闲置着,甚至存在整栋整栋的空楼。在这样一个地方,手里攥着详细的地址,要找到一个熟人就不该那么难了。
就是这里了,“咚咚咚”,没人应。再敲几下,喊两声,宽大的防盗门还是冷冰冰地紧闭着,门里也没有任何声响。今天是周末,看来他还是像提供地址的人说的那样去加班了。还好,他上班的地方离这里并不远,但一上来先吃了个闭门羹,实在不是好兆头。
这座楼位于通向市中心的一条主干道边。循着主干道向南直走300米,就到了另一个小区的底商。这一排面对大路敞开大门的房子中,有一家挂着“黑骏马工室”的招牌。
墙上的挂钟慢悠悠的指到了十二点,工室内的人们纷纷自觉地起身离开自己的电脑,取出饭盒或者撑起伞出门奔向最近的小饭馆。“民哥,下午再弄吧。先吃饭去。”“你们先去吧。就差这一点儿了,我弄完他得了。”
这个被同事称为“民哥”的人正坐在单独的一张电脑桌前,聚精会神地用图像软件拼接着几张背景图片。他三十多岁,看上去又黑又瘦。又劈里啪啦地敲了十分钟的键盘后,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刚走到门口,门外一把粉色的伞一下子攫住了他的目光。咋这么像?别是巧合吧?别的……谁也有一把……但这把伞上的小熊维尼图案他太熟悉了,16岁的时候他就能凭这图案认出伞的主人。此时此刻,这把伞没有挡在门口迎着他,而是静静避让在门边等候着他。“我给你打过电话,后来发了短信。”“飞哥”听到了那多年未听过的声音,似乎还是那样婉转、悦耳。粉色的印有小熊维尼图案的伞向他靠近了一些,然后微微一倾。那张脸露了出来,看上去比当年更饱满,却少了些红润。
打伞的人是金杏,而他对面的“民哥”,是常九城的儿子常志民。
这时工室里还有别人,常志民快步迈出大门,沿着街道往远处走。金杏面无表情,急急跟上去,欲将粉色的小熊维尼伞给他打上。他们已经五年没一起打伞了。他抖了一下右手,原来他抓着一把银色的折伞。他撑开了银伞,继续快步向前,金杏跟在他后头。
到路口拐了个弯,常志民放慢了脚步,金杏追到了他身旁。“对不起,工室门口不太方便。”常志民转过脸看着她,“我看过你的短信了。不过我觉得,咱们之间该说的,五年前就都说完了。”“不,哪怕五年前的也没说完。”金杏说,“起码我欠你一句……”“你欠我啥、欠不欠我都不要紧了。我没回你短信,是觉得你没必要突然跑来这里一趟……”“对不起,我还是得来。”“你来找我不合适。常……你爱人知道吗?”“不蒙你,一开始就是他撺掇我来的。”
二人并肩伫立在雨中,如此近的距离即使那层湿润的幕帘阻隔,他们也能将对方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常志民那一脸的诧异并不在金杏的意料之外。她环视四周,感觉他俩就这样停留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很多心里话是说不开的。“咱们能不能找个地方聊聊?时间估计有点儿长。你还没吃饭吧?”“我今天要赶的活儿已经干完了,你等我一会儿,我回去跟领导打个招呼,把东西交给他,今天就没事了。你还爱吃辣的么?往东有家川菜馆不错。”“随你便吧,你回来再说。慢着走,地滑。”
常志民掉头才走了两步,忽听背后传来“嗤”的一声轻笑。“你笑啥?”他回头问金杏。“你不会这一去就不回来了吧?”金杏像个小姑娘似的俏皮地说。常志民却对她如此的调侃不再感兴趣,脸一沉,咬咬嘴唇道:“我对你一向说话算话。”“不碍事,就算你不回来,我也知道你家在啥地方。”金杏说着朝常志民家的方向一指。“啥?你……你咋知道?”“不少老同学都跟保持着联系呢吧?”“谁告诉你的?”“女的,是谁你知道也没用。”金杏敛起嬉笑之色,正容道,“实际上我想,咱们要说的事……方便的话,还是到你家说方便些。”
常志民愣住了,扭着的脖子像转不回去了一样。
“别误会,我清楚我现在的身份,也清楚这趟来我该干的、该说的。我是怕,我去你家……你要是有女朋友的话,会不会闹出误会?”
“我没女朋友。”说这话时,常志民留给金杏的已是后脑勺,“我没再谈过女朋友,给你报信的人没提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