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君的手术还算成功。
他被人从手术室推出来的时候一动不动,意识还没有恢复,头面部和胸前插满了管子,像一块任人摆弄的猪肉。
这跟他平时跋扈专行、威风意气的形象大不一样,看上去有些奇怪。张庆阳没敢细看,只默默地随护士一起推着张平君到普通病房去。
“医生,之前我拜托您的事情……”
“嗯,你说的是不是这个?”
那名医生手上沾满血迹的一次性外科手术手套还没来得及脱掉,直接取了一个托盘递到张庆阳眼前。
“这个小东西非常古怪!我们用了一定剂量的麻药才使它勉强丧失行动力,可它的腿脚非常厉害,仍在不停的挣扎,那上面的倒刺好像还会慢慢变长,我只好试着把它的脚剪下一大半,最后用镊子把它夹出来,它这才断了气。即便这样,病人的气管,肺部,心血管还有肝胆仍旧造成了一些不可逆的损伤,后期可能得做很长时间的护理和康复了。”
张庆阳点点头,取出一方帕子将那个小东西包裹起来。
等它身上的血迹擦干,张庆阳才更加清晰地见识到这东西的古怪:被剪了一大半腿脚的它,此时虽然已经是个无法动弹的死体,可身上的纹路却非常奇特,反而比它在活动的时候更清晰了。
仔细一看,这纹路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张庆阳不敢多停留,趁着死亡时间还短,他立刻带着这具死体回到实验室,放入玻片看了一会儿,小心提取到一滴黑色的液体,装进密闭试管内。
总算是没有耽搁。
有了这滴组织液,以后若有机会,也许能研制一个活体出来。之前在地下室见到的那些活体过于凶猛,张庆阳根本来不及细看,更不敢直接伸手抓取,只顾着低头往外逃命自保。如今这些活体到了外面,仿佛一滴墨汁汇入大海,根本毫无踪迹可寻。
他安置好这个新标本,随手抽出一张卡片,写上一个大大的黑色数字贴在那上头:63号。
做完这些,张庆阳活动了下身体,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欣赏着这张工作台上形态各异的63个标本:1号,2号,3号……
突然,他眉头蓦地一皱,身体也本能地往前倾倒。
琳琅满目的工作台上,大大小小的试管、玻片、溶液等东西无人收拾,可唯有最终的劳动成果——那几十个已经制成的标本整整齐齐安置在台上最显眼的位置。其中,标注“17号”的位置只剩一个大大的卡片,上面的标本却不翼而飞。
张庆阳的手在后脑勺抓了两下,顿时陷入焦虑不安的情绪当中。
他细想了一会儿,目光最终落到桌角那份曦文送来的尸检报告上,不由得从嘴里哼出一口悠长的气息,笑容苦涩而悲切。
这么珍贵的标本丢失,对一个长年累月封闭在地下室里做研究、定期需要给父亲交差的人来说,打击可想而知。
更重要的是,如果曦文将这个标本送到一家足够专业的研究所来分析破解,或者直接自行毁掉,对张庆阳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冲击。
尽管内心惊惶,张庆阳还是决定先回到家中收拾父亲的衣物送到医院。
如果真如医生所说,住院一个月,再加上转到疗养院护理、康复一段时间,张平君至少得大半年内生活无法自理,更别说处理月光石的事了。
刚靠近院子,张庆阳隐约觉得不对劲。
他煽动鼻翼轻嗅了一会儿,感觉到空气当中有一些异样的成分。
地下室的门是他锁的,尽管走时非常着急,可这锁是无法被人轻易破坏的,而且地下室里月光石招致的那些小东西早就飞出来不知所踪,张庆阳实在想不出这异样的气味究竟来自哪里。
越靠近内院,这气味就越强烈。
张庆阳心里忽然一跳,急急忙忙地往里跑去,只见一汪已经干涸的血迹浸染在树下肮脏的泥土里,偶尔还有几片花瓣和嗜血的蝇虫在这附近爬来爬去,现场触目惊心。
张庆雪流干了血的尸体就倒在这上头。
张庆阳不敢置信地挪着双脚,眼睛循着血迹往上找,发现这血的源头来自于张庆雪的颈部。
他满脸是泪地蹲下身扶起张庆雪,双手紧紧捂住她颈部的伤口,只是徒劳。
那个位置如今连温热的、汩汩流动的血都没有,更不用说跳动着的脉搏了。
张庆阳哭着捂了一会儿,才逐渐接受这个事实。他将张庆雪抱到屋里安置好,颤抖着带血的手指给母亲打电话。
“你又在忙什么?”张庆阳捏紧拳头冷冷地问道。
“哦,是阳阳啊?妈妈这几天一直在开会,因为这个月下旬要去广东一趟,比较忙,你爸没事儿了吧?”
“他快醒了,没有生命危险,只是……”
张庆阳正酝酿着该怎么告诉她这件事,却被张秀容中途打断。
“没事就好啊!你跟庆雪两个人想吃什么?晚上不用叫外送了,我给你们买了东西带回来吃。对了,你再问问庆雪,那个披萨她还要不要了?”
张秀容丝毫没有听出张庆阳声音的异样,在办公室内一片嘈杂的环境中絮絮叨叨说了这么一大通。
“你不是答应我今天要回来看着庆雪的吗?你为什么没有回来?!”
“我刚刚临时开个会,实在走不开,往家里打电话,庆雪没接,我以为她出去玩了……”
“你总是有这么多借口,从小到大都是!我给你交待十件事情,你都不曾完成过哪怕一两件!你为我和庆雪做过的事情,连一个能达到让我原谅你的概率都没有!”
张庆阳对着电话吼完这些,由衷感觉到自己身体内某一部分的黑色的东西总算释放了出来。
父母没完没了的忽视,早就让他的内心出现一个巨大的黑洞,任是多少暖和的东西都不能轻易填满,而且,这黑洞只要遇到一丝儿火星,便能喷发般地发泄出来。
张秀容以为张庆阳是在责怪自己没有关照去医院的张平君,借而把火气转移到“没回来看着庆雪”这个问题上,急忙又打了几个电话回来,张庆阳都没有接。
他六神无主地走到庆雪房间坐了一会儿,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不经意间,他看到有一份尸检报告平平整整地放在庆雪的梳妆台上。
张庆阳不由得上前翻了几页,自动避开尸体上又黑又恐怖的部分,目光落到“张平成”这三个字上。
这份报告,曦文也给他送过一份,只不过他当时已经从庆雪的电话中得知这件事,并没有细看,甚至都没有翻开。
他的手指捏紧那些惨白的纸张,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嘴角的肌肉渐渐缩紧,神色阴鸷。
第二天清早,简家大院,阿姨正拿着扫把“沙沙”打扫着院子。
这两年她也逐渐上了些年纪,耳朵没有以前那么聪敏,但对声音的判断还是灵动的。
院里的玫瑰花轻轻晃动几下,钻出一只橘猫,院外的门口随着响起一阵轻悄的敲门声。
阿姨站着没动,她以为是那只猫,便直起身等了片刻,想再确认一下。
哒,哒,哒……
这下准没错了。
阿姨放下扫把随手在围裙上擦了一把,跑过去开门。
这么个大清早儿来家里的人,要么是于家那个小少爷,要么就是来送牛奶的小姑娘。
门“吱呀”一声打开,阿姨的笑容也随之一僵。
“您是……”
“张庆阳。我来找何曦文。”
来的人头发凌乱,眼睛血红,似是一夜未睡,模样十分落拓。
尽管这样,阿姨还是能一眼看出这人不是普普通通的一个陌生人。他身上的书生气极浓,甚至比宋清河的书卷气还要深上几分,看得出来,是经常接触文史资料和研究室的人。
他上身穿的浅色衬衣价值不菲,眉眼干净清秀,如果给他配上一副眼睛,再洗一把脸,他完全可以去大学讲台直接授课了。
“我找何曦文!”
来人见阿姨没有答话,也没有让开一条道儿让自己进去,情绪有些激动了。
阿姨虽然对这人心生好感,却始终记着简老爷子的交待,不敢轻易让他进院。
“先生,您要是有急事,就事先打电话预约了再来吧!要是不急,就先去街上吃个早茶,喝几口东西再过来……”
“我说了我找何曦文!”
来人说着,并不想再跟阿姨僵持下去,直接上手推开她,眼看着阿姨连续趔趄了几下最终摔倒在地。
“何曦文!”
张庆阳进了院子,倒是克制住自己,没再往里闯,而是提高音量冲曦文住的房间大喊了一句。
阿姨从地上爬了起来,情急之下只好拉响警报,将这人交给安保人员来处理。
不过四十多秒的时间,院中已集中了十几个人,均是简家护院的保镖,一个个镇静自若地围住来人,眼神十分从容不迫。
张庆阳被这无声的气势逼迫,不由得后退一步,怒气凉了半分,恨意却高了一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