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太阳东起西落,瀑布由高向低,每一天的昼夜更替,每一载的四季轮回,这些都是一成不变的,然而变的,是欣赏它们的心情。
又是一年花开季,又是一天日落时。阳光洒向无边的沙漠留下一片金黄,不明方向的风从远方刮来卷走了最后一丝温热,蓝色衣裙摇摆在空中,孤独的女子站在城墙的最高处遥望着那不可及的曾经。时光在她乌黑的眼眸前凝聚,与她的思绪一起,回到了七年前那个夏天。
她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天,五月初十,那是她一生中最辉煌的一天,更是让她最悲痛的一天。那一天,是她的大婚之日,是她离开家乡远嫁匈奴的日子。在外人眼中,也许她是个为国献身的女英雄,可她自己知道,她不过是个被家族抛弃的不祥之人。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有的人生来就是受万人宠爱的,而有的人却根本不该来到这世上。当然,生死之事乃是上天注定,我们根本无从选择,所以这世上便多了这些个苦命的人儿。
二十八年前的晚上,在帝都的皇城里,最受皇帝宠爱的娴妃在未足月的情况下临盆了。原本晴朗的星空瞬间被乌云遮住,豆大的雨点哗啦啦地落下,让本就慌乱的宫人更显烦躁,皇帝在外面焦急的踱着步,卧室里不断传来女子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在无休止的痛苦中时间被一点一点拉长。
“已经过了四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好?!”
皇帝再也忍不住了,不顾宫人的阻拦硬要往里冲。争吵声、哭喊声、碰撞声、雷雨声霎时间混在一起,整个皇城恍如人间地狱一般。终于“哇——”的一声,那个在娘胎里挣扎了四个时辰之久的小生命出世了。一切的嘈杂纷乱在那一刻静止了,产婆惊喜的抱起那红红软软的一团伸到娴妃面前,“恭喜娴妃,是个小公主!”已经筋疲力尽的娴妃用最后的力气勉强着伸出了纤弱的玉手,满是汗珠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然而,上帝却把这笑容永远的定格了。
人生有时就是这样,当你以为一切的苦难终于要结束了的时候,真正的苦难往往才真正开始。
娴妃因为难产损耗过度过世了,皇帝伤心欲绝,一病不起,朝中之事暂时由七王爷接管。不止这样,就在皇帝卧床期间,江南连天暴雨,几条重要河道相继决堤,两岸居民流离失所,叫苦跌声。同年冬天北方又突降大雪,地上的雪积了四尺多高,百姓连房门都打不开困在家中好几个月,在外流浪的可怜人更是饿死冻死无数,整个国家迎来了百年来最大的危机。天降横祸,则人间必有孽生。而这一切的矛头都毫无疑问的指向了刚刚出生的小公主。法师做法,道士算命,和尚念经,最后出生还不满一年的小公主被当做妖祸连同奶娘一起搁置在了荒废已久的冷宫别院,宫人大臣均不得接近,皇帝也在不曾问津,只管任其自生自灭。
不幸中的万幸,当天下人都当小公主是祸之根源时,奶娘依旧对她不离不弃。这奶娘原本也曾是娴妃的乳娘,与娴妃情同母女,而今娴妃已逝,这个她用自己生命换得的小公主对奶娘而言就如同娴妃的延续,是她活下去的支撑。所以,纵使天下人都怨恨小公主,她依旧愿用自己的余生来守护她。这小公主也当真如通灵一般,尽管还在襁褓之中,却很乖巧,每天不哭不闹,当奶娘累了受欺负时,她总是呆呆的看着奶娘,适时地咧嘴一笑,仿佛在安慰奶娘一般。两人就这样相依为命,日子虽难过,但因为有了彼此似乎也并不那么难熬。慢慢的,小公主长大了,也越发的懂事了。小小年纪就帮着奶娘做些家务活,从不会像同龄孩子一样的耍赖哭闹,而且她很聪明,奶娘教她认的字背的诗书她总能很快地记住。更让奶娘惊喜的是,她长得很像娴妃。人们都说女孩长大了会像父亲,可在她脸上一点都看不到皇帝的样子,一颦一笑都宛如娴妃当年。不过要说小公主完全不像父亲倒也不是,她的性子像极了年轻时候的皇帝,倔强而刚烈,不似娴妃的温婉贤淑。这让奶娘有些担心,她怕这样的小公主,将来恐怕不会如她希望的一样隐姓埋名做一个与世无争的凡人。
命运果真喜欢开玩笑,不,真正可笑的应该是决定命运的人。
小公主刚满十八岁那年,匈奴大肆入侵边境,皇帝派遣大将军伶觉铭创前去北方御敌。这一仗一打就是三年,不过最后还是以匈奴的惨败而告终。然而匈奴乃蛮夷之人,明明已经输了仗,却厚着脸皮要求以和亲化解矛盾,不然就接着侵犯边境百姓。大殿之上,皇上与众臣商议此事,那些久居京都胆小怕事的大臣们纷纷上奏表示应该同意匈奴的要求,觉得以一个女人的牺牲来换取两国和平很值得。唯有伶觉大将军反对。他坚持不能靠牺牲女人来换取安定,况且明明打了胜仗岂有再嫁公主之礼?他主动请缨愿再战匈奴,直到匈奴彻底服输为止。然而,这张已经打了三年了,耗费了国家不少人力财力,若再战,又不知要打到几何。最后,皇帝决定听取众臣意见,同意和亲的要求。皇帝既已下了决定旁人再劝也是徒劳了,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找谁去和亲?当时的皇城里共有五位公主,三位公主已经出嫁,一个才刚满八岁,五公主适合。但五公主的娘是皇帝的贵妃,又是丞相之女,五公主是她的掌上明珠,从小便是娇生惯养宠得紧,哪里肯远嫁匈奴去和什么亲!皇帝亲自去劝说贵妃也没能成功,况且皇帝自己也很宝贝这个女儿,哪里愿意她去和亲。没办法,众大臣只能商量着看看朝中哪位权贵家有合适的女儿可以封了公主去和亲。可话又说回来,谁家的女儿不是掌上明珠,就算有适合的人选又有谁愿意献出女儿?这事一拖就是一个月,匈奴使臣等得不耐烦了,皇帝也发了威,下旨若三日之内再找不出合适的人选便在大臣家中随便选一个适龄的女儿嫁过去。圣旨一下大家也都慌了神,家中有未嫁女儿的大臣们更是个个焦躁不安,生怕一不小心选中自家闺女。情急之下有人想起了那位从出生便被送至冷宫别院里的四公主。这下可谓一呼百应,大臣们纷纷上奏请求将四公主送去和亲。然而皇帝却迟疑了。
四公主的生母娴妃是皇帝这一生最爱的女人,对皇帝而言,四公主的存在就如娴妃的影子一般。可是当年的一场场灾难让皇帝急昏了头,再加上娴妃因难产而死,让他觉得仿佛是四公主害死了娴妃一般。于是他一时冲动便听从大臣们的建议,将还在襁褓中的四公主连同奶娘一起送进冷宫。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活在懊恼之中,可他还是不曾去看过一眼四公主,一方面是源于他身为皇帝的自尊,另一方面也是他作为父亲的羞愧。他只能不断地逼迫自己不去想四公主也不去想娴妃,让自己渐渐淡忘那段情和那个爱的结晶。可是如今,这两个名字被再度提起,这让他痛苦不已。
圣旨颁下的那一天,四公主正在院子里种菜,奶娘在准备午饭。这种简单而忙碌的生活她们已经过了二十年了,本以为会就这样过一辈子,然而一切都被一张圣旨毁掉了。
四公主从即日起被封为荣硕公主,于六日后随使臣离开京都前往匈奴和亲。
圣旨宣读完,奶娘瘫坐在了地上,四公主一脸茫然地反复读阅着手里的圣旨。自出生起她便跟着奶娘住在这里,奶娘从未告诉过她有关身世的事,她只当自己无父无母被奶娘收养在此,而今,这又是皇帝又是公主的让她彻底乱了套,她完全不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并没有马上质问奶娘,她看的出来奶娘现在很震惊很痛苦,根本无法回答她任何问题。她起身把奶娘扶进了屋,又安慰奶娘喝下一杯热茶舒缓一下。奶娘痛苦的看着四公主,突然抱紧了她,一阵阵的哭着。
时间过去了很久,天已经黑了,现在,四公主正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消化着不久前奶娘对她说的话。对于一个从出生便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的人来说,要去理解什么皇帝、朝政、匈奴、边境、和亲什么的很难,但她必须逼着自己去用最短的时间理解这些,还有她,最为一个被遗弃的公主这个身份。我相信任何人的脑袋如果一瞬间被这么多信息充斥着都会觉得很晕,四公主也一样。她觉得自己现在仿佛置身于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她的身边是一片的混沌,根本找不到出路。她觉得自己应该去恨,可她却又不知该去恨谁,该怎么恨,不过很快,奶娘便给了她答案。
临行的前一天,皇城里传出消息,奶娘因为不舍四公主,接连几天跪在大殿外恳求皇帝收回成命,然而根本没人理她,她又哭又闹的大叫着,可是除了遭受几次侍卫的毒打根本连皇帝的面都没见到。就在最后一天,奶娘知道无望,早早地帮着四公主打包好行囊以后再一次只身闯进了殿外,几声咒骂之后,飞身撞上了殿外的盘龙柱,当场命亡。
四公主听到消息狂奔而来,抱着奶娘的尸体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出了这么大的事,皇帝也终于按耐不住了,亲自出来查看。当他看到抱着奶娘遗体的四公主时,几欲摔倒在地上——四公主和当年的娴妃长得太像了,简直如出一辙,看到四公主就如同看到娴妃再生一般,往事种种又重回到皇帝脑子里,那种又惊又喜又痛苦的感觉让皇帝险些忘记了身边的一切。他趔趄着走近四公主身边,伸出手想摸一摸她的头发,然而手停在半空中始终不敢落上去。四公主回过头,狠狠地盯着他,眼中的光亮入地狱之火一般,似要烧毁世上的一切……
四公主勉强着站起来,用自己瘦小的身躯支撑着奶娘的遗体艰难地往外走着。皇帝呆呆的看着她走远,脸上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周围的人谁也不敢上前阻拦,时间仿佛凝固了,连喘气的声音都让人觉得格外的刺耳。
埋葬好奶娘的遗体,四公主终于再无牵挂了。她将侍女送来的嫁衣扔在一旁,穿上了奶娘临走前为她准备的衣裳——那是她母亲当年被封为娴妃时穿的衣裳。简单的洗漱过后,她为自己画上了浓浓的艳妆,将皇城里送来的最华贵最亮眼的珠宝首饰都佩戴在头上身上。穿戴完毕,镜子里映出的人影如天女下凡一般,艳丽得让人睁不开眼。吉时马上就到了,所有宫人早就准备完毕等待者四公主上轿。四公主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出房门,她转身不舍的看了看这座为她遮风挡雨二十年的老房子,旁边的大臣一脸不满的走过来,催促她赶紧上轿,四公主没有理会他,右手一挥,一道星光闪过,一把火?顺势落在了一对枯草上,霎时间火光四起,这所老宅就这样带着四公主和奶娘所有的回忆化为了灰烬。
皇城外,送亲的队伍排满了整条街,所有大臣都衣冠楚楚地站在轿子前为即将前去和亲的四公主送行。城墙上,皇帝由贵妃陪同着站在最高处默默注视着这个被他抛弃在冷宫二十年现在又要再度抛弃到朔北荒漠的女儿。锣鼓声起,前面的侍卫举起手中的大旗,八名轿夫一同用力,队伍开始缓慢的移动起来,慢慢地远离皇城,走出帝都。在视线消失的一刹那,皇帝突然痛苦地呻吟起来,因为他突然想起,他还不曾知道这个被他抛弃的,他和他最爱的女人所生的孩子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