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打更的敲了三声,夜已深了,外面的虫鸣声都已因困倦而变得柔弱了,然而华园殿里的舞乐声却丝毫没有倦怠之意。舞池上的人不知疲倦地舞着,台下的人也乐此不疲地看着,偶尔的眉眼醉意寒暄,在这样一个难得的盛宴上也是被允许的。
伶觉轩绕过醉酒的大臣们,沉默着走到上文司文身边,默默坐回座位上。
“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是遇到什么事了吗?”上文司文关心地询问着,另一边的太师大人显然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竟趴在桌上就睡了起来。
“没事。只是今晚月色很好,凉凉的风吹得人也舒服,所以就多走了会儿,忘了时间。”
上文司文长舒一口气,“没事就好……”
“对了,你出去不久后我见太子也出去了,你可遇上他了?”
“没有。”
“没有就好……”
“怎么?太子不是和你亲如兄弟吗,你还怕他欺负我不成?”
“你有所不知,小时候因为乳娘的关系,我们二人常在一起玩耍,感情自然要好些。不过……不过自从他的生母孟皇后死后,太子的个性有了很大变化,何况我们一别十年,彼此必定会有更大变化,谁又知道他现如今如何呢?”
“孟皇后死时我虽还小倒也还有些印象,我记得她……”
“嘘——”上文司文把一根手指放到伶觉轩唇上,“这可是宫中大忌,今日这人多眼杂的地方你可不能妄议啊!”
“好吧,我不问了便是,不过——等回了王府,你一定要跟我仔细讲讲!”
上文司问皱起眉头佯装生气道“诶我说少夫人,你好像对太子的事格外感兴趣啊?”
“是吗……”伶觉轩挑了挑眉,“那上文少爷是吃醋了?”
“怎么可能!”上文司问收了收情绪,“我是想提醒你,我觉得这太子似乎对你颇感兴趣,你最好还是离他远点,以免惹火上身!”
伶觉轩低下眼,淡淡一笑不再说话。上文司问瞥了眼她,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但又不知该不该开口,开口又该说些什么,只好将伶觉轩放在膝上的手拿过来,用力地我在自己手心里。伶觉轩喜欢这样。自从她和上文司问在一起以来,她时常会产生患得患失的情绪,她甚至还不能完全确定上文司问对她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只有像这样,他将她握在他温暖宽大的手掌里,她能真实地感觉到来自他的温度的时候,她才会真的安心。
啪——突然一声脆响,有人摔碎了酒杯,一旁的侍卫连忙以手按刀护在皇上和贵妃身前。
“都醒醒吧……醒醒吧!”一个穿着朝服醉醺醺的老大臣跌跌撞撞地走至中央,一阵甩袖乱轰,驱散了正在跳舞的宫女们。音乐声戛然而止,大家惊恐地看着他。
“皇上!如今这天下内忧外患,你怎还有心思在这里摆这什么庆生宴啊!”
“我当时谁呢,原来是朕的丞相大人!诶诶诶,你们,全都给朕退下吧!”皇上摆手,所有侍卫纷纷退下,众大臣这才安心,又坐回座位上。“爱卿啊,你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把自己醉成这样!来人,来,赶紧扶丞相下去歇着,去,去叫外面丞相相府的人进来,送他们主子回府!”
“是——”一个侍卫应声出去了,两个宫女连忙上前搀着丞相入座。
“起开!都给我起开!”丞相突然震怒,将两侧的宫女甩开,双手抱拳复又来到皇上桌前,“皇上啊,如今这北方边界频频遭到木尔塔一族的侵略,难道您就真的不担心吗?!”
“爱卿何故又来担忧此事?朕早已派伶觉封前去应敌了,少将军年少有为,无论是论武功还是兵法都是朝中数一数二的,难道你还担心他破不了敌?”
“哼,伶觉封?”丞相突然转身怒气地指向大将军伶觉铭创,“他伶觉家哪里是去抗敌的!他们心里在图谋些什么他们自己清楚!哼!”
大殿上鸦雀无声,所有人屏息等着看皇上和伶觉大将军的反应,伶觉轩更是双手握拳,眼神在父亲和皇上之间不停转换。
“哈哈哈……爱卿说笑了!大将军一家忠心耿耿又岂会怀有二心?爱卿,朕看你是真喝多了,还是叫人快快送你回府吧!来人——”
“老夫没醉!就算是醉了,老夫也是酒后吐真言!”
皇上给了台阶下,可这丞相今天也不知是怎了,就是不依不饶。
“你,伶觉铭创,你自己说,你儿子去了边关那么久,仗没打几场却一直在那养精蓄锐,他,他究竟是意欲何为啊!”
殿上的气氛变的更加紧张了,大家呆在原地,一动都不不敢动,此时此刻,仿佛连呼吸都是一件会惹祸上身的事。
“丞相,你喝多了!朕这就派人送你回府!你,还有你!马上把丞相送回去!”这下皇上真的怒了,侍卫也不敢怠慢,连拖带拽的硬是把丞相拉出了华园殿。“来来,大家继续喝酒!丞相喝多了不必理会,大将军——”
“臣在!”
一直端坐在座位上毫无反应的大将军等到这时才淡定起身,腰身一弓朝皇上行礼。
“大将军,方才之事还望大将军看在朕的面子上莫要和老丞相计较,在朕心中你们都是朕的左膀右臂,都一样的忠心耿耿!”
“陛下放心,老臣知道丞相是一时贪杯喝多了胡言,自然是不会与他计较。只是老臣一家对皇上的忠心天地可鉴,还望皇上明鉴!”
“哈哈!朕知道,朕知道!来来来,朕敬你一杯!咱们预祝少将军凯旋而归!”
被刚才一幕吓得呆住了的大臣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举杯附和皇上。
“旁人的闲语自然是不必理会的,可大将军何不用行动证明自己的忠心,也好让那些有心之人永远闭上嘴——”
一直在旁没说过话的贵妃这会竟突然发声,令众人又是一惊。而这些贵妃却全然不作理会,刚刚的话就仿佛是一句家常一样,在她的脸上丝毫看不出有任何的情绪变化,她依旧是笑脸盈盈,玉手捻起一粒葡萄娇媚的送入皇上口中。皇上就像被这粒葡萄灌醉了一般,面色红润,眯着眼睛望着殿下的大将军悠悠开口道“爱妃说的也有道理,大将军,这少将军一直驻扎边关不回,也极少报信回来,兴许是御敌途中遇到了什么难处。伶觉封毕竟还年轻,缺少经验,不如大将军也动身前往,好助伶觉封一臂之力啊!”
“这……禀皇上,封儿虽然年轻,可他自十六岁起就随我东征西战,他的战绩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还望皇上和众大臣稍加耐心,给封儿一点时间,我相信再过不久他就会带着得胜的消息班师回朝了!”
“诶~爱情此话差矣,朕不是不相信少将军的能力,只是他迟迟没有进展,朕是怕他是真遇到了什么难解之事但又由于年轻气盛不愿求助,恐最后不但误了事也难为了自己啊!大将军从朕登基以来就为朕打拼天下,经验老道也懂得分寸,由你前去帮助少将军,你们父子二人齐心定能势如破竹,到时朕就在这皇城之上恭候着你们凯旋而归,如何?”
皇上明说暗指的是铁了心要伶觉铭创出征,众人目光齐齐聚到大将军身上,等着大将军如何作答。伶觉轩按耐不住了,放下酒杯就要起身,一旁的上文司文赶忙拉住了她,伶觉轩挣脱不开他的手,怒气冲冲地看着上文司问,上文司问冲她使了个眼色,伶觉轩望向大将军的方向。真是知女莫若父,大将军应是早已猜到伶觉轩会有过激的反应,一直冲着伶觉轩摇头示意,伶觉轩明白父亲的意思,虽有不甘但恐招来更多祸患也只好作罢了。
“皇上既然执意如此微臣也不好在推脱,”大将军走到殿前双手抱拳单膝跪地大声应道“臣伶觉铭创遵旨!即日起便带兵出征,定竭尽全力助犬子夺得胜利!”
“好!好!朕明日就下诏书,派给你八千兵力再给你一个文武双全的军师,保证祝你得胜回朝!”
“谢皇上——”
哈哈!哈哈哈!
大将军领了旨便借口准备出征之事提前退了席,伶觉轩目送着大将军出去,闭上眼,心事重重地饮下了这一杯。大将军已经年近花甲,近年来更是频犯旧病,且不论皇上是否别有用心,单论这路途辛苦就已经够大将军吃不消的了,一路上又没个人照顾,这一去,难免凶多吉少了。
大将军走后不久宴席便也散了,伶觉轩随着上文司问一路朝宫门走去,正巧碰到了太子。说是巧合,可伶觉轩怎么想都觉得这太子是故意在等着他们。上文司问简单地和太子闲聊了几句便作别了,太子几次用余光瞥向伶觉轩,然而伶觉轩却始终低着头,对太子不做理睬。终于出了宫门,马车就等在宫门口不远处,上文司问先扶了伶觉轩上去自己才上了车。一路上上文司问时不时地看向伶觉轩,等着她开口,然而伶觉轩却一直看向车窗外,沉默不语。终于到了王府,上文司问扶着伶觉轩下了马车走进门,一路回到西苑伶觉轩的住处。
他们回来时已经是后半夜了,除了守夜奴才其他人早已进入了梦乡,四周黑漆漆勉强能够看清脚下的路,然而伶觉轩房里的灯却是亮着的。上文司问正想找人责问,一旁伶觉轩赶紧打住,笑道“是错姐姐。”
上文司问不知道,这是伶觉轩第一次这么晚回来而没有带着倪错,倪错一个人在家都要担心死了,根本睡不着,所以便一直在伶觉轩房里守着,等着伺候伶觉轩更衣入睡。
上文司问小心地推开房门,果然,倪错就坐在床边等候着。一见伶觉轩回来了,倪错赶紧起身,先向上文司问问了安而后又对伶觉轩问东问西的,伶觉轩也满是耐心地一一回答。上文司问在一旁看着两个人,竟错觉自己才是个局外人!
“一直只道倪错对你忠心,却不想你们二人的关系竟然这般要好,倒不像是主仆,更像是一对姊妹。”
伶觉轩听闻此话和倪错相视一笑。“少爷说的哪里话,奴婢怎敢与小姐互称姐妹,只是奴才从小就与小姐一同长大,情谊深厚也是自然的。”
“怎么就不敢了!上文少爷说的对极了,我和错姐姐就是姐妹!比亲生的还要亲的姐妹!”说起这话时,伶觉轩脸上竟洋溢着满满的骄傲,看得上文司问直想发笑。
“好了,轩儿,你今天也累了还是赶紧歇息吧,我……也会去了啊——”
“嗯。回去好好睡一觉吧,今晚你也喝了不少酒了,早点休息。”
上文司问恋恋不舍地走出伶觉轩的房门,倪错随后关好了门窗伺候着伶觉轩更衣。
“怎么了小姐?今晚是发生了什么吗,我看你怎么一脸愁云?”
伶觉轩呆呆地看着地面,良久才道“错姐姐,今晚陪我睡好不好。”
“好吧。”倪错笑着应道。自从嫁来王爷府以后,伶觉轩就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经常会要倪错和她一起睡。倪错虽然嘴上总是埋怨小姐长不大,但她心里明白,伶觉轩只是太困惑太迷茫太无助了。最近发生的事,无论是大将军还是上文司问,甚至是师遇和纪心念,都让她身心俱疲,一向无忧无虑的大小姐现在却要面临诸多抉择,一切来得太快了,打得伶觉轩措手不及。
熄了灯躺在床上,倪错和伶觉轩默契的一同看向头顶的黑暗。倪错几次想问出口但终究忍下了,她还是决定等伶觉轩自己开口。
“错姐姐,我父亲也要出征了。”终于伶觉轩开了口。
“大将军?为什么?”
“是皇上的旨意。他要父亲带兵前去支援哥哥。”
“支援?少爷是遇到什么事了吗?”倪错担心的问道。
“你放心吧,哥哥没事。如果真有什么事他一定也会第一时间通知家里的。”
倪错舒了一口气,放下了心,但只一瞬她便又警惕起来,“那这么说,皇上让大将军出征是为了……”,是为了以防父子二人来个里应外合?还是根本就要借此机会除了内患?倪错不敢将所想明明白白说出口。
“错姐姐,你也想到了是吗?这就是我所担心的,你说父亲会不会……”
“不会!小姐放心吧,既然我们能想到,那大将军必然也早就想到了,他一定会多加防范的。不管怎样,大将军还是大将军,他们不能把老爷怎样的。”
“他们明着是不敢,可就怕暗地里谋害!而且如果连父亲也走了,家中就只剩母亲一人,我恐怕……”
后面的话她们彼此都明白,但不能说也不敢说。虽说上文司问已对伶觉轩表明了心意,可是他俩终究还是各为其主,何况又是在别人的地盘,伶觉轩不能不提防隔墙有耳。
“那小姐打算怎么办?你现在已经是王爷府的人了,没什么事是不好回娘家的。就算上文少爷宠着你,可王爷和夫人那边恐怕也是行不通的。”
“这我知道……所以我现在才心烦……”
“那老爷会何时启程?”
“皇上的意思是尽快,恐怕也就这几日了吧。”
“老爷出征皇上定会亲自相送,也不知到时候我们能否上前……”
“不行也得行!父亲这一去……反正不管怎样我都得去送父亲一程!”
两人怀着心事直至外面天已发白了才睡下。都说有心事的人最容易做梦,伶觉轩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梦见父亲身穿铠甲威风凛凛地站在城墙上,他的身后是上万的大军,皇上携着王公大臣就在一旁为父亲送别,父亲即将出征了。她焦急地赶过去,一路上跑摔了马儿跑丢了鞋子,她终于赶在出征前最后一刻出现在了父亲面前。然而当她正想向父亲告别叮嘱时她却突然失了声,她焦急地无声呐喊着,而她的父亲则微笑着冲她挥了挥手,替她说出了那句“再见,我的轩儿”。她哭喊着伸手想要抓住父亲,然而她的手却穿过了父亲的身体,在一片虚影中来回穿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