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一个圈套,那么从他接到君瑜的电话,心急火燎往这里赶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落入了陷阱里。而他现在想要从这个“阴谋”里跳出去,唯一的办法是打电话报警,和警察说明一切,找出每一个路口他的车子所留下的监控录像,也许还能从这一起血腥的事件里“脱身”。然而许桁了解自己的母亲,如果这一切都是他母亲设下的局,那么所有的事就不会只是这么简单。如果他是她网中的鱼,她设局的目标中有他,他想要逃,几乎没有可能。哪怕是报警,他可能也无法全身而退。只要宋佩乔咬准了他参与其中,就算他跳进黄河,也没有办法洗清自己的嫌疑。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可以替自己作证的时间证人。
许桁不禁想,如果他真的报警,自己的母亲是不是真的会狠下心将他也拽在其中……他抬头去看,宋佩乔已经扶着许君瑜走出了房间,转进了走廊尽头的客房里。
抬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许桁收敛心神,他走到房间正中央,蹲下来,仔细观察程和。
从他亲自批下程和的开除文件开始,他们没有见过面。到今天,过去一年不到,没想到再次见面,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下。他还能开口喊他一声“程叔叔”,可是他却再也不能开口回应他。许桁记得他说过,总有一天要替自己讨回公道,他说自己不该是被腾宇丢弃的弃子。
许桁伸手将他的眼睛阖上,蹲着的膝盖有点儿酸,他起身,走到旁边拖了一张椅子过来。居高临下的看着程和,就像当初开除他时,坐在那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看着愤懑不满的长辈指着自己的鼻子臭骂。许桁记得那时的自己是在微笑的,没有点儿气恼,只是看着叫骂的人微笑。不是因为身处上位的嚣张和傲慢,也不是因为自己在没有硝烟的战役中得到了最后的胜利,他笑,只是以为自那一回之后,程叔叔能够远离腾宇和他们许家的肮脏,可以有个算不上太差的晚年。他以为,总有一天自己能够和程叔叔说清楚缘由,到时候,他们可以相视一笑,像从前共同拼搏时那样,要一杯酒,一碟下酒菜,两个人边喝边说这些年来的苦与乐。
可是,终究没有机会了。他想要保他一条性命,但最终还是功亏一篑。
为什么程和会回来,还闯进了这座公寓?许桁托着下巴,仔仔细细,从程和的头发开始往下,脸孔,领子,破旧的皮夹克,满是泥污的裤子,还有那双干净的,和他肮脏的衣裤完全相反的皮鞋上。许桁的视线落在那双看起来簇新的鞋子上。
他忽然站起了身,大步往前,屈着一条腿跪在地面上,他低下头去想要脱下程和脚上的鞋子来仔细的观察一番。
就在这时,宋佩乔喊了他一声。许桁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仰头去看进门的宋佩乔,她头发上带着湿气,衣服的半边也有水渍,显然是刚才帮许君瑜洗澡的时候淋到的。
她是个很注重仪表的女士。哪怕是在家里,她也从来没有不修边幅过。许桁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心中的猜测像个雪球,越滚越大。其实他已经可以确定,今天的事情和她脱不了关系。程和看似是许君瑜动手杀的,但是这背后谋划的人,绝对只有自己的母亲。许桁想到这里,心里不禁升起一股悲哀,亲人算计,一家人却不能做到一条心,这在他是最怨恨的一件事情。也是他最束手无策的一件事情。
“她睡了?”追着疑点往下问,不但会打草惊蛇,最要紧的,他除了失望和痛苦,不可能得到更多。不如将焦点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还能让自己稍稍得到一点儿喘息的机会。
宋佩乔望着他的目光里蓦然一闪,她点头:“刚睡。你刚才在看什么?”
“程叔叔总是长辈,我不忍心。”许桁故意将她引导为,他刚才替程和阖眼的事情上去。宋佩乔顺着他的目光一看,似乎是信了,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她弯腰开始收拾,许桁往后退了两步,在一旁站着看了一会儿,而后他走到阳台上,似乎有意避开什么似的,没有参与进去。
外面比里面冷多了,天气不好,开始下起雨来了。雨水啪嗒啪嗒打在阳台窗玻璃上,声音越来越大。那是风在推波助澜。
宋佩乔把人弄到了洗手间里,稍微用水洗了一遍室内,所有染了血的窗帘、家具之类都堆到洗手间浴缸里,打开排风器,她点上了一把火。
洗手间里传出烧焦的味道,不很浓郁,这里四周密布,公寓是单层独户的构造,不可能会有其他人察觉到这户人家发生了什么事,正在发生什么事。许桁觉得悲哀,他从没有想过要做褫夺别人生命的恶事,无论他平时在外面多么浪荡,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用这双手去逞凶斗恶,成为一个连自己都唾弃不耻的人。但是,他注定没有别的路可走。
点燃一支烟,让香烟的味道将自己笼罩掩护起来,他眼睛在黑暗里隐藏,无论多明亮的光不可能点燃他眼中的那一丝火光。
许桁忽然想到许如默,要是她知道自己隐瞒了有关她父母车祸离世的原因,要是她知道今天晚上他参与了这场可怕的杀戮,她会怎么看待他?原本已经不愿意接近他,因为这个缘故,恐怕唾弃厌恶,避之不及了。
他手一抖,蓄了长长一节的烟灰突然掉下去,落在地板上,就砸在他的脚边,成了黑暗里一块黑色的,模糊不清的圆斑。
宋佩乔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她拉开窗帘,走到儿子的身侧:“你爸爸正在赶回来,明天早上之前应该可以到家。”
“然后呢?让他来帮你们处理这桩可怕的命案?到底在你们的眼里,人命算什么?”许桁将烟蒂丢到地上,一脚踩了上去。刚才还明亮的火光,瞬间失去光辉,在他脚底下湮灭成灰烬。他的眉目间有说不清的失望。像是他看着的人、质问着的人,并不是自己的母亲,而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刽子手。
宋佩乔扯着唇角无奈的笑了一下:“那又怎么样呢?只要能保全自己的孩子,身为父母的,没有什么是不能做的。我不在乎别人眼里的我是什么样子。可是小桁,难道你也觉得爸妈做的是错的吗?没有哪一件事,我们不是为了你和君瑜着想,不是为了你们的将来着想!”
“所以你们设计让许伯伯夫妻俩出了车祸,从他手里抢到了整个腾宇;所以你们杀了程叔叔,将所有的罪证都掩埋在过去?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为了我们好,为了我们的将来着想?”
许桁摇头,面孔扭曲狰狞起来:“别说得那么好听,你们根本就不是为了我和君瑜,不是为了我们兄妹俩,只是为了自己而已!”
宋佩乔紧皱眉头,无论她对自己的儿子有多少失望和不甘,但是她总归是他的母亲。一个母亲看到自己的孩子在面对自己的时候露出厌恶的表情,她心里不是不难过的。她试图上前抓住他的手,试图让自己能靠他更近一点儿。可是许桁往后一退,躲开了她的碰触。
他在嫌她的双手肮脏,也在嫌她的所作所为龌蹉。宋佩乔提着一口气,胸口窒闷难忍。
她问:“你想要去报警吗?想要把你的妹妹送进监狱,想要把你的父母也送进监狱,想要替你的许伯伯夫妻报仇?是不是在你眼里,我们一家人都比不上那个臭不要脸的小狐狸精?”
宋佩乔的声音尖刻起来,她无法忍受自己的孩子最后却要站到许为善身边去。那可恨的夫妻俩,活着不让她好过,死了还要破坏她的家庭。宋佩乔气得浑身都要发起抖来,她努力克制着,平息着。告诉自己,绝不能在自己的孩子面前泄露分毫。
“妈!”许桁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偏激,她从没有想到自己哪里做错了,只是一味的寻找他人的不是。直到现在,到眼下,她的双手再度沾染了鲜血,也仍旧是别人的错吗?
许桁无法再和她沟通下去,他发现自己根本就不可能说得通她。他越过自己那脸色已经发青的母亲,打算离开这里。满室焚烧器物所发出的臭味,和那叫人恶心的血腥味,叫他难以忍受,几乎到了窒息的边缘。
可是宋佩乔不愿意就这样放他离开这里,她紧抓住他的胳膊,固执得近乎偏执,她问:“你要去哪里?是不是又要去找那个小妖精?我不准你去!不准你离开这里!”
“妈!”许桁挣扎,可是到底有所顾忌,宋佩乔扯着他,却是不管不顾。牵扯之间,许桁被送佩乔一个失手,推到了墙上。并没有撞疼,只是把边上的一只房架子鼓的鼓架给撞到了,木质的架子一下子摔得四分五裂,嘲笑般的看着这位可笑的母子。
许桁的忍耐到了极限,他深吸口气,转过身来面对自己的母亲:“够了吗?我问你够了没有?”
他嗓音不高,却一句句直逼到宋佩乔的脸孔上。宋佩乔高昂着头颅,紧皱双眉,指着他质问:“你这是什么态度?由始至终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和许为善的女儿走得那么近,君瑜她会失去理智,会暴躁得几天睡不好觉,会惹出这样的祸事来吗?你还敢问我够了没有,我反过来要问问你,那个女人,你玩够了没有?玩够了就立马给我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