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太在车里坐着,嫌弃不已地道:“说起来还是我的娘家人,却是捂在胸口也捂不热的一块石头!她来时我就说了,”声音愈发压得极低:“田家这事,是门好生意,让她也出一股其中,她只是不肯,说什么生怕带累了做官的兄弟!这不是放屁的话是什么?我家老爷还在京里做着官呢,也不曾见害着他什么!如今怎样?江宁织造府的船只一到,先要到我苏家拜拜码头!”
吴妈妈捂了嘴笑:“大太太先不也是不肯?那日我给她送贡品去,只见她笑得嘴也合不拢就收了下去,这时候倒不说反对的话了!”
二太太哼了一声:“你知道什么?她是一心只想哄着大老爷,糊个贤良的纸模样,我早对她说了,你就一心躲在那园子里也只是无用,贤良不是让你一言不发,一语不提的。真有好事,老爷们事多人忙看不出来,娘们看不出来也罢了,真看出来,能不提醒着些?不然真当自己是尊泥佛,整日只坐在屋里发呆!”
吴妈妈嘻着嘴笑了起来,声音略大了些,引得前头大房的丫鬟随从们回来头来看,落后就听见有人叫停车,然后匆匆跑过来一个妈妈。
“我们太太说了,请太太的车子先过去吧!太太有话跟二太太说呢!”说话的是跟大太太陪房,看上去喜眉笑上目的,倒跟大太太一个癖性。
二太太在车里不出声地笑了,却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让那妈妈在外陪笑躬身站了许多久,方道:“既然大太太有话,我少不得上前去领。”
于是车夫加了一鞭,车儿轻嘶急蹄,二太太便稳稳出现在大太太身边了。
“正好看见妹妹你,若出去大街上。真有话儿也没法说了!”大太太揭开半边车帘,轻柔地笑道。
二太太却隔着车帘,若有似无地笑回:“姐姐请吩咐,妹妹我听着呢!”
大太太并不动气。反愈发温顺地道:“妹妹别怪我,上几日只觉得身子有些发虚,头重脚轻的,妹妹来问,我只当去不得了,昨儿吃了赵夫人送来的几服补剂,倒觉得好多了,今儿一早起来就觉得神清气爽,心里就想着,宋夫人难得到这里来。又心诚邀了咱们去,我虽口笨舌拙的,到底还能帮着妹妹招呼着些,也好当面感谢宋夫人的盛情。”
二太太拉长了声音,端然正色道:“自然。自然!姐姐是最有礼数之人,这话还能有错?不过我最是个心实之人,只当姐姐是真不去了,因此昨儿竟送了信去宋府,让少预备些着,座位也不必安排了,姐姐今儿又去。想必宋夫人要头疼麻烦了!”
大太太一听慌了:“此话当真?哎呀哎呀,若真如此,可不劳烦死人了么?”
二太太心想要不然你不去呀?不去不就完了?
没想到大太太犹豫间又道:“。。。只是又不能不去,若不去,又坏了大家兴致,也伤了宋夫人好意了。”
二太太愈发冷笑不已。
祈男见前头车子不动。不觉好奇地张开窗帘向外看了一眼,跟车的妈妈忙上来笑问:“九小姐,这里是街上,可不能随便开了帘向外张的!”
祈男吐了下舌头,这才放下帘子。又将身子坐正了回来。古代小姐规矩真多,说实话,她真有些记不住摸不清。
祈娟先只坐着不开口,这会儿倒来劲了:“妹妹看见什么了?若论起来,街上是比家里热闹,可那都是些粗鄙的热闹,小民的喜好,想不到妹妹也喜欢这些?不然妹妹回了太太,直住到门房去算了,每日睁开眼睛就是热闹,这有多好?”
祈男再也不能装作听不见了,人家指着鼻子羞辱上来,自己再装聋做哑,那就是傻瓜加懦夫了。
“我是不知道门房怎样的,原来姐姐竟知道得这样清楚?哪儿学来的本事?人只说大家小姐是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我这才觉得外头新鲜,不过瞧个稀罕,原来姐姐是早了然于心了!还说什么粗鄙的热闹,小民的喜好,姐姐去过几回门房?出过几回大街?”
几句话逼得祈娟顿时羞红了脸,是啊,自己不知道的东西,怎么说得那样清楚?
“我,我不过是从书上看来,其实哪里见过?”
祈男眼中愈发闪过戏谐的精光:“书上?原来还有这样的书?姐姐在哪里看的?我记得太太是不让小姐们看这样闲书的,日常只有女训,列女传,闺训之类,姐姐快将那书借了我看,我也瞧个新鲜!”
祈娟开始心跳过速,上回确实她从赵昆手里要过一些笔记来看,上面无非是才子佳人之类,也知道是不被太太允许的,因此皆偷偷行事,书也藏在衣箱子底下,连七姨娘媚如也不知道。
没想到刚才多一句嘴,竟让祈男拆穿了出来,一时她不知如何接话,手脚没处放不说,脸也红得不像个样。
正尴尬忐忑之际,好在车队缓缓又向前驶去,祈男也就并不再逼问下去,祈娟方略觉安心。
宋家别院原来杭州城外,出了城门并不多远,一路走来,金风送爽,玉露清寒,又时不时阵阵飘来桂香,祈男心里痒痒的,便趁人不备,又悄悄揭开了车窗上挂着的,靛蓝撒花小帘。
人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地方景风真不是盖的!前世祈男偏生不巧,没到杭州不过,不想这世有福,竟坐了豪奢小车,又有众多仆多跟随,慢慢于城外一游。
只见触目所及,丹桂芬芳,香盈鼻息,亦可见不少疏林黄叶,令人不觉生出满目萧条的意境来。
“可惜是将至秋天,若春天时来玩,那该有多美?”祈男边望,边口中喃喃自语。
祈娟斜着眼睛看她,半晌,自己也悄悄开了身边的窗帘,向外窥探出去。
此时已近农家,只见横七竖八条田埂,远远的好一面大塘,塘边都栽满了榆树、桑树。塘边那一望无际的几顷田地,又有一座山,虽不甚大,却青葱树木,堆满山上,约有些农人于田中忙碌,隔开这里怕有一里多路,彼此叫呼,车上人竟也还听得见。
“宋家怎么会将别院选在这里?城里有吃有玩,又方便又干净,这里到底是农家地方,要什么能有?只怕还有牛羊猪马,想想就觉得恶心!”祈娟看了一会,便放下车帘来,半是不解半鄙夷地道。
祈男亦生是鄙夷,心想这小丫头片子虽比自己大上个一岁半岁的,竟如此心理不通。有钱人都讲究个住宅环境。城里有什么好?有吃有喝?这不是笑话吧?依宋家家世,还要考虑吃喝?
且在农庄,吃喝更是现成,地里现掐出来的菜送上桌时,只怕魂还没跑远呢,不比城里二道贩子手里买来新鲜?
依山傍水,这才是上好风水之地,想必宋家不笨,这点子道理还懂。
又走了近半个时辰,苏家车队逐渐停了下来,前头传来太太的话:“就将到了,你们各人将身上整顿整顿,别一会出来叫人笑话!”
后头大车上的丫鬟们也忙都赶下来,到各人主子车旁,帮忙打点东西包裹。
玉梭第一个来到祈男车边,笑着问车上人道:“小姐一路可还惯么?坐得身子可乏?”
祈男自然说还好,其实时间也不太久,不过一个半时辰罢了。屁股是有些麻了,不过有山水风光可看,倒也熬得过去。
不过自然最后一句话,因带了屁股二字着实不雅,祈男便收在肚里没说出口。
“太太可真想得周到,还特意停车下来让咱们整理衣物,确定宋家与别家不同,去别的地方,就没见太太这样仔细过。”祈娟对自己的丫鬟赞道。
祈男心想太太又不在这里,这人倒时刻不忘拍拍马屁。
“姨娘呢?”
祈男关心锦芳,玉梭忙向后看了一眼道:“姨娘跟六姨娘坐一辆车过来的,才我上来时看了一眼,金香过去了,想必无事。”
祈男不禁吐了下舌头。六姨娘罗衣可不是个省事的,只怕二人车内口角不会少。不过再想一想,除了今儿没出来的月容,家里哪个姨娘是省油的灯?就月容也不过是嘴上安生些,到底心里也有些沟壑的。
玉梭见祈男面露担忧之色,正要说再过去张上一张,不想后头车上果然传来争执之声,细细听去,确实有锦芳的声音在内。
“我,我过去看看!”不待祈男开口,玉梭已一支箭似的冲了过去。
祈娟趁机幸灾乐祸起来,佯装问着自己的丫鬟:“你可听见了?幸好咱们七姨娘没跟五姨娘一辆车同来,要不然哪,今儿必有一场祸事!”
祈男心急如焚,想着这大爆竹怎么这么不晓事?明知太太是千叮咛万嘱咐的,今儿必要守礼识体,怎么还到宋家门口来生是非了?
不料才想到这里,祈男却惊异地发现,玉梭笑咯咯地转回了头来。
“怎么回事?”祈男简直摸不着头脑,怎么这丫头不在那头劝和些,还反笑着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