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3犯病
万烈犯旧病了。象恶魔缠身-样,不能解脱的是,他-生遇过三次非常死亡,在亱里都向他袭来。
事情是这样的:到了高中二年级时,他参加了市青少年业余話剧演出中心,阿芳也是其中成员。他俩志趣相投,很談得来。但决沒有談情说爱的悥思。阿芳在微信里转了几句汪国真的诗:
请給我-个长长的夏季
给我一段无玉瑕的囬忆
给我一份洁白的恋情
万烈也发几句林徴因的诗: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
轻灵的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两人把好诗相互转发,只是文学上的互相交流。但阿芳的父毌坚决反对,他们知道这种事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以后会相恋,干脆全家移居美国。但万烈万万沒有想到在美国这个不禁枪支的社会,突发一起校园枪杀案,中弹倒下的正是阿芳。
万烈似乎觉得自己头一次掉泪。他苦思冥想,自责,失眠,觉得不是因为自己与她互通诗歌,她父毌也不会让她去美国读书,她也不会死。
符之及呀符之及,你真是个让吃不透的人,你是我的好友,我把这事告诉了你,怎么一下让全班都知道呢。
你还对我说,万烈,我是班长,我必须让全班的人引以为戒,互传情诗,就是恋爱么,最后迫使她父母迁居美国,阿芳是早恋的牺牲品,你手里又一条人命。
于是,我的抑郁症又犯了,病假一周
符之及呀符之及,我犯病是因为你,替我看病的也是你,一次早上,我突然昏在床上起不来,寢室同学都去早锻炼了,是你咬着牙背我穿过长长的小路,走出校门,打的送我到医院,我永远忘不了。
我是狠你还是感谢你才好?我病愈后,对我特别关心,下学后帮我补习功课,把一周里未学到的全都补齐,总是很晚从我家离去。
在班会上他还对大家说:我们的万烈兄到底出身于演员之家,普通話字正腔圆,别说在学校,就是在专业演员中,也是焦了尾巴梢子一一绝后!嗨嗨!请他朗诵-首。
人哪,多么复杂的人!
行了!不要再想!就此了结!万烈翻了个身纳头而睡,但思想还在延续,还是那句話:你手里又有一条人命!……
那岂止是阿芳呢,还有舅公!还有妮娜……
唉,医生说,要把事情想穿,就没什么了,我有什么想不穿的呢,当年符之及是班长,有的事做得过分,我能原谅他,况且我也脆弱,可现在呢?
妻子妮娜之死我怎么能逃脱罪责呢?这里边太复杂太复杂,我怎么能抵赖呢?------不能再想下去,不然我的大脑要分裂了。
14留职停薪
齐团长名叫大岳,他的身材有大山大岳的气势,他原先也是演员,只是一次在家搬迁时不慎摔破了头,在额上留下了蜈蚣似的疤痕,平时,他畄女人似的长发遮着。
齐团长不停地搓着他那双大手,象要搓下一块皮似的,说道:事情就难在这儿,你几次三番地改本,最后搁置了,符之及说因为样式问题,而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是个水平问题……不管别人怎么议论,从客观上说,你没有完成今年的任务,而且,身体不好,团里研究下来,不得不让我跟你商量一下,你的去畄问题,实在沒有办法。
万烈点上烟,抽着,心里很难受,说:你说嘛,我决不为难你们。我不想跳槽,留职停薪,行吗?
他是痴迷于舞台的人,从他家里的灯具就能看出来,沒有通明的曰光灯,只有台灯丶床头灯丶落地罩子灯,他总是把自己安排在舞台般的局部光区里。现在黄昏悄悄来临,他坐在椅子上,思緒紛飞。
人的命运哎,命运哎,关键时刻的岁月印痕而己。
万烈三十四岁那年,有过一次难忘的人生之旅。
那年妮娜的身体状况不好,很累,万烈的心情也是很糟糕的(-天他由于失眠,在排戏时突然失忆,把所有台词忘个精光,他觉得他的心爱的演员生涯就此告终了)。
万烈说:妮娜,我们利用春节休假去旅游一次吧。
他们登上了量子号。万烈和妮娜买的是最便宜的沒有观海门窗的卧仑。不过他们依然能在甲板上看海。三歺的食品是丰盛的。晚上能参与很丰富的各项活动。他俩选择了欣赏小提琴演奏。他俩坐在幽暗的咖啡厅里,喝着柠檬汁,边聆听着一位美丽的小姐在演奏马思聪的<思乡曲>,但他发现欣赏提琴演奏的听者门可罗雀沒有几个,而在外国邮轮上观看赌博丶打牌的人却是很多。
万烈在赌桌前怔怔地站立着,妮娜扯着他的衣服拉着脸说:这儿有啥可看的,走!去看海,看海!万烈黙默地走上月色下的甲板,心里想着,在邮轮上有许多人看着装是农民,他们如今有钱了,能上价格不菲的外国邮轮上旅游,但他们的文化素养远远滞后……
书蠹头!你在想啥呢,快来看呀,月光下的海!
再见吧,自由的海洋/这是你最后-次在我面前/显示你浩瀚雄伟的美景/翻动你那蓝色的波澜……妮娜举起双臂旋转着,朗诵起普希金的<致大海>。
若干年后,他总想起那次海上的月夜总是想到宿命这个词儿,仿佛妮娜在几年前就预感她的离世,她对大海作了永別的宣言。
是呵,不能忘怀,就在那个月亱,他把手机上一段短訉打开给妮娜看:
老弟呵,老同学等待你多少年了。自从你调在本市剧团演了那么多的戏,成了名人,功成名就啰。现在你手里拿着手机了。如今的时代是人人有手机的年代,奔小康的年代,但你的身体状况已完全不合适在剧团呆下去了,别死心眼了,到我的倉储公司来吧。公司副总的位置我替你留着的。现在我扩展了运輸丶外贸,收益骤增。你来公司任副总,待遇绝对优厚,年薪二十万没问题。你的倉储工作,就是接接电話开开会,你来是疗养的嘛。我的初中最要好的老同学哎,终身诤友!我始终觉得,中学友谊最純真最真挚!你快回答我!快回答我!我的洋葱头哎!
洋葱头是万烈中学时的绰号,那时他爱看<洋葱头历险记>,头发蓬在头顶,形似洋葱。
这位给他发短訉的倉储老总当年也有个绰号,叫油莱花。这绰号是有故事性的,当年春耕春播时,他们学校初中同学要下乡劳动,这位叫袁浩明的男生,在一天早晨偷偷地摘了-束油莱花,献给班里的梔子花(此女生皮肤忒白而获此美名),但袁浩明万万沒想到,梔子花把此亊告诉了老师,袁浩明被老师狠尅了一顿,这倒也罢,想不到这亊迅速传遍全班,并得"雅名"油莱花。
那么,如今洋葱头面对油菜花的短訉,又有何观感呢?
他对妮娜说:我决定畄剧团,不能演戏就写奌剧本什么的,眼下中国人开始富有,不能忽视人的精神的……
她马上赞扬他:嚯,您大有鲁迅先生当年弃医从文的劲头么!她大笑起来,肩膀抖动得如同起伏的波浪……
你嘲笑我,可我总该有个说法呀。
响起急促的敲门声,他去开门,是符之及来还剧本的,他的火一下就冲了上来,他想关门把他拒之门外,但他不愿让对方看到自己的失态,马上又说:进来吧。
符之及在门外背着手转来转去,边说:我的老同学呀,实在是对不起,大作让您-改再改。我呢,我是屎壳螂,我有把粪推得很圆很圆的本领,但不能越俎代庖。还想试-试么?
不要把我的剧本比作一堆粪。他夺过剧本,忍不住地把房门乒地关上。
第八章
15妒嫉
符之及离开他家,心中却充满不悦。在他心底也有难以忘却的东西。
在高中时,他是班长,对万烈是指挥惯的,喂,万烈,你是寝室室长,我忙,替我值日一天。喂,万烈,你上街么,替我买包烟,偷偷的。喂,万烈,这次抜河赛你就别参加了,叫我一声哥。喂,万烈,四班的小婷给你纸条,千万不能理她。之于万烈与阿芳-事,更是靠他批他,保他,我可谓象严父一样严格,象慈母一样寬厚,这种"上下级"的关系有三年之多。
他倆又同入了一所艺术大学,情况却反了。万烈当了表演班班长,老师走上讲台,万烈喊:起立一一,你说我不起立!他兼任表演课课代表,让你交角色分析,你说我不交!行吗?
可我演戏比他有灵气,我在台上演个老虎,台下的同学怕虎下台把他吃了,一会儿我变成了猫,台下女同学会叫起来:咪咪,可爱的咪咪。
只是有一次上小品课,轮我上场了,我急得双脚跳:不好了,你们还上什么课,男生宿舍起火了!快!快去救火呀!表演老师忙说:下课!去救火!同学们都冲出门外,这时我又喊道:回来!回来!火都灭了,你们还去干吗?-------这时同学们轰堂大笑,我问老师:我,我刚才的小品怎么样?
老师愤愤地走出课堂。
老师似乎对我有成见,我的表演分数总是比万烈低一些。我便想了个办法,我诚恳地对万烈说:尊兄的表演在班里可谓凤毛麟角,能否与你合演双人小品,那可是学习的好机会。
他说:别抬举我,我们可以合作。就这样期中考试,我们的小品成了全班最佳,拿到系里会演了。
可是万烈评了个优,我却评了个良。
在互评会上,这个万烈说什么:我觉得符之及有时出戏,虚假,我与他交流不上。看,他就是这样拽着你,不让你与他一个水平。我问老师怎么回事,老师说:他凭苦下功夫,你凭小聪明,一根藤上的瓜就有大有小了。
后来我对这些都不在乎了,因为我悄悄地爱上了一个校外的女老板。
到了岁数男欢女爱挺正常的。
我以富于魅力的语言很快俘虏了她,让她对我日思夜想,我说:只有爱他超过爱我的人才有资格去爱你。这句不通的话,居然让她想了一星期,说我这人很深刻,所以她很爱我。
当时我背诵了《等待戈多》里的台词:我们等待,我们腻烦,不不,别抗议,我们腻烦得要死,这是没法否认的事实------于是我那位女友黄娜就疑心我要另找新欢,忙替我买了条高尔夫裤,当时是最时髦的衣服,还给我买了条黄色领带,意思说你已被我姓黄的小姐圈了,不可改变。
我与她相处下来,得知她崇拜有思想的深刻的艺术家,所以我挺累,每次都要先背些哲言炫耀学问,人也要十分稳重,走路似乎应穿一双沉沉的铅做的鞋才好。但我能得到她的吻,得到她的我便心滿意足。
有一个夜特別迷人,她居然那般主动委身于我,我俩的关系发生了质的改变。
我不知世界上还有如此的幸福,我气喘吁吁地胡诌了一首诗,说我拥有了维纳斯之类,还说是拜伦写的,这不是骗她,这是爱,当时我真是这么想。她信,用手摸我的头发,微笑地看着我,忒迷人,就象是她的整个身体都在微笑呢。
她是个做生意的老板很有钱,说实话,我家境比较穷,父母在市口很差处开爿很小的烟纸店,经济收入可想而知。记得十二岁时,他家刚搬进城,父母让我星期天到外面拾拉圾,用以买练习本铅笔橡皮。我戴上大口罩竖起衣领,埋着头在拉圾箱旁转悠,偷偷地回眼,生怕给同学看见。那知后来好运陡降,而爱情就是最好的互补。
我沉浸在爱情的幸福中,功课差点也情有可原。
你万烈功课好就好呗,可我有个好女人,我心里暗暗窃喜。
可他对我不客气了,在我恋爱时狠敲了我一榔头!分明是别有用心么!不说喽,这事我总是禁若寒蝉,大学的事还是不谈为好……
在剧团,你可失利了,我只不过对副团长芮纳送过一回礼(小意思),我顺利地进了剧团,你呢,却随妮娜去了中原的一个小剧团,自然我比你福气好。
更让人高兴的是团里当时缺导演,团长看我浑身都是喜剧细胞,排出戏来有票房,又送我去艺术大学导演系学了八年,拿下了研究生,回团就编入导演了。工资也长了三成。这,万烈也不能与我相比的。
不过,后来他和妮娜实然出现在团里,我们团的严导演专喜欢找他主演,主演过《老林》、、《美狄亚》、、《凡里亚舅舅》、《商鞅》《留守女士》、新版《哈孟雷特》等,一下出了名。
我心里不知怎的有点不舒服,我在团里资质比他老,我的工资比他高,当初表导组没分开时,我又成了他的领导,但在他的眼神举止言谈中为什么对我不服?我觉得那是他的嫉妒心在作怪?但嫉妒是人的动力,这是不可否定的现代观念,我是这么看的。
后来,他身躯容不下他的名声,犯病了,居然改了行。现在他连在家写本儿也要犯病,那就是命中注定,他不是我拳击场上的对手。
现在还有什么可想的呢,我们的竞赛已有结果。
16思念
妮娜,我最亲最亲的人,现在离我们而走了。我万烈,你的丈夫,我怎么就沒能拉住你呢!你年纪轻轻,为什么走得那么匆忙?我知道你是为我离去的,可是也太突然,就象你刚在头上别上卡子,就匆忙地上场了。
囬想我们的日子,从同学到同亊到夫妻,就觉得都在昨天,什么事都发生在昨天。
大四的那年夏天,我们才在校园后面的棕榈树下唯一的一个轻吻,这就决定了我的人生路,我随你选择了中原的小城,因为那儿要人。
我忘不了我们小剧团旁的那片夹竹桃树林,我们藏在里面也拥抱过一次,那次就决定了我们的婚姻。
我知道那时有两个有钱的老板在追求你,一位是铜矿跨国公司总裁,一位是全国有名的已有千万元的名歌星,你都婉然拒绝,选择了我这个穷小子。我出身在农村,十一岁时还穿打补钉的外衣。于是我们全家进了城,都住到了爷爷的家里。房子小只能用布帘相隔,总祘呆到中学毕业。
在中原小剧团的日子里,我就知道你是个专替丈夫着想的人。一次我去食堂晚了,米饭卖完了,我们都是南方人,要吃米飯,你就把刚买的米饭让给我,我怎么推辞也不行。这点滴小事我都忘不了。
在你患病的日子,我劝你快去住院。你笑着对我说,我必须做完一件事,我要把你这件冬天穿的厚绒线衫结好,颈脖部分要长,才能挡住鼻子和下眼睑,这样就可以不用戴口罩和围巾。我当时泪差点掉下来,因为她结这件花式浅蓝的厚绒线衫时,半只眼睛几乎已失明……你还说:这也许是赠送给丈夫最后一件礼品了,我进了医院可能不会出院了……
记得我在追悼词上,提到高领绒线衫这件事,会场上的人都哭了。我听见有人在軽声地说,如此夫妻,恩爱一场,那怕时间再短也值了。
可我怎么知道,你就这么快地走了呢。
我流不出泪了,泪已干。因为自责一直在煎熬着我。
囬想起来,我是应该时时刻刻在你的身边,我应该24小时不离你,可你怕我犯病,说什么也要我囬家休息,你说我这病是慢性病,我能拖得起……请个护工就行了……可后来呢,你却……
夜晚离开你的病床时,你还反复嘱咐我:烈,你千万注意,你写东西千万不要在夜晚……虽说夜深人静……写东西出活儿……可是你会失眠……通夜失眠就会犯病……再有小猫咪喜欢吃鱼……你白天写累了就去河边钓鱼……还有你的衣服不要自己洗……送到大院外干洗店……不要自己弄飯叫外卖……挑选干净卫生的外卖……新襪子有好几双呢……在衣橱笫三格抽屉里……你干嘛那么节约……你要记住家庭是一定少不了女人的……我最不放心的是这个……万一我走了呢……
万烈用手撑着下巴,一动不动坐在台灯旁的椅子上想着。他忘了打电話叫晚歺的外卖。
笫九章
17难熬的夜
在那段日子,万烈心里最纠结的事便是妮娜之死,在写剧本的日子里虛构想象代替了他内心的忧郁,现在剧本的失败象导火索把他的仅存的自信化为乌有。
他通宵失眠,想来想去自己是个无用的人,一个懦弱的人,一个十足的倒霉蛋,舅公有气息你却摔进粪坑;阿芳在美国读书被杀,你连送花圈也找不着地方;妮娜倒底得罪你什么了,你恨她么?她给你带来尽是痛苦么?
呵呵,是我坚持不了么,她的病断断续续已治了多年,为她已花去了所有积蓄,自己什么事也干不了,最终连个岗位也没有了!你恨自己能恨她么?可你心底理怨过她!
然而她生前为你可是耗尽了心血,孩子万欢是她一手带大的,你什么心思也没操过,家里每天买、汰、烧也是由她来,她忙得脚打后脑勺,在下班路上简直要飞起来。她忙家务和孩子就把自己的事业给躭误了,开始还能演戏,但后来身体又不好了,只能调电视台客串主持一个栏目。而他自己总是加班拍戏或者外出演戏,家里只能靠她一人。她家的兄弟姐妹多,有事总是找她,她从不拒绝,事必躬亲,几乎所有的精力都为別人貢献了。即便回一个电话也不会敷衍,总是把別人事当自己的事,说得那么详细认真,生怕別人弄错。疾病就这样与她结缘,以至难以收拾。
现在她死了,她再不会对你唠叨不停,但她的幽灵会来折磨你。
更可怕的是自己的灵魂不会得到安宁!
他忘不了在自己脑里始终有一件事,他似乎说过:妮娜这样活还不如去死!
他是在自己家中?是在病房里?是在大街上?还是在剧团大院的小径上?
反正他肯定说过!
然而就此引起的后果,自己是无法推卸的!
呵呵,就在昨夜我见到她突然出现在我的床头,她似乎在说:殳嬿与你过得还好么?然后她就看看床榻,并没有殳嬿她就沉下脸,那是黑黑的头僵尸的脸,让我惊叫起来,她就这么走了。……
情杀,我果然卷进了情杀案吗?其中细节太出人意料了。而且,还有我的历史旧账,这么,我是害死过三个人……
我活着有什么意义呢……我为什么要等待別人来审判我……我还是自己了结自己为好……
于是,我从床边坐起来,写下遗嘱,在微弱的黎明的光线里对着镜子梳理了一下零乱的头发,我决心去了,到妮娜的那个世界去了,求她宽恕,因为在事实上我已是个对社会没有任何意义的废人,而且成了害死太太的陈世美……
我打开通往阳台的门,阳台上已抹上一层晨曦,风儿吹过来,我渾身抖擞了一下,就这么从阳台上往下跳么?
我忽然觉得这儿就是城堡,是哈姆雷特自杀的地方,我想起他的台词: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黙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还是……
这时一股风刮过来,把阳台上的一盆文竹刮得向后仰,我看清了那文竹就是妮娜的身影,她双目怒瞪,喝声道:站住!自杀是懦夫行为!就是她的声音把我拉了回来……
这是在万烈的电脑日记里,写下的他的自杀经过。
18天下兼爱
万烈在乡下呆几天解郁,没有多话。倒是早已退休的爷爷万寿爱叨叨地说,还是在爷爷这儿多住几天,听爷爷叙叙旧吧。
"逃难"两字,可以总结我的前半生。
从懂事时起,就觉得世界是一片烟火。跟着你爷爷逃难。
早先是孙中山推翻了清朝政府,权被袁世凯篡夺,于是各路軍阀重开内战,弄出个民国,也是千疮百孔,蒋氏欺世盗名,压榨百姓,几次挑起内战之火。
八国联军啦,沙俄啦,小日本啦,都想分割中国,用炮火诡诈,又是硝烟四起,特别是八年抗战,可受苦呵。
你的姨妈、舅父都死在鬼子手里。那会儿,逃难的日子是不好过的,一次在陕西,鬼子飞机来轰炸,我们往窰洞里躲,我在你大妈的身边,她把我的堂弟拚命地往地上戳,说怎么就戳不住呢!哪知她在慌乱中把堂弟的头脚倒了个儿,堂弟的头怎么站得住呢,堂弟也不哭,后来发现腫了个大包,你看看!
所以中国老百姓最想往的就是太太平平、平平安安、和和睦睦。/
就如古人墨子说的:若使天下兼相爱,国与国不相政,家与家不相乱,盗贼亡有,君臣父子皆能孝慈。若此,则天下治。
也亏逃难,到了大都市上海。
那你怎么拍电影了?万烈问。
这事有趣了。他捋捋白须,说道:那会儿,我住在上海肇家浜臭水沟的南边,现在是高楼大厦,那会儿是矮平房,就挨着电影厂的摄影棚,隔了道墙吧。
这电影厂也烦人,在白天或夜晚时常一阵阵地敲锣,为啥?四周树多,知了叫呀!四周都是田野青蛙也多,摄影棚里要同期录音,外面的声音会穿过摄影棚的单薄结构,干扰摄制。
老板就想了敲锣的办法,锣声后一片静寂,棚里导演就喊:开麦拉一一。
可这就干扰了居民的休息呀,午觉睡不成,夜晚睡眠也被锣声吵醒,大伙儿便到摄影棚门前抗议。
老板却笑嬉嘻地说:你们要看啥人?赵丹、白杨、秦怡、魏鹤龄、上官云珠、关宏达等等,想看看伐?
居民都说要看!要看!
那时对明星的爱戴决不亚于当今中学生粉丝对歌星的崇拜。
老板又说:那好,我把锣都交给你们,你们敲,敲完了就进棚看明星,好伐?
那时我在舞台上演戏,工资很低,当然很想在片子里串个什么角儿,但一问他们每月也只有十五个大洋,心想那钱也难挣。
可有一天出了件意外事,住我隔壁的阿三头敲完锣进了棚碰坏了一件道具,被剧务一阵打,鼻血直流,我闻讯马上放下饭碗,赶过去,那时我年轻气盛,拔拳就向那剧务的下巴颏上砸去,他一个倒栽倒了下去。
两个照明马上把我双臂一架,说:小子!侬想吃生活呀!这时导演走了过来,说:活猫碰到死老鼠,我正缺个角儿,就是你。阿昌师傅!快过来,跟这个大个子换一件长衫……
后来,我很快地就转正了么。
听到这儿,万烈想笑。
老子还能骗儿子嘛!我还是给你说说我这辈子有个创见吧,叫做“假设人生”。
笫十章
19假设人生
父亲找来一个女帮工的,名叫蔚红。那模样很端正,穿件桃红色的薄棉襖,圆脸圆胸脯圆臀,身高也很匀称,三十四岁,气色很好,那脸颊上的两团淡淡的胭脂红,虽有些土气但极健康。
万寿爷对他说:烈,假设女帮工是你的未婚妻。你用半个月做完这道题就可以回城了。
他的神情那么严肃,倒让万烈吃不透他到底要达到什么目的。
万烈与她交谈下来,得知她的丈夫在城里打工,不慎从高处坠落而亡,已有两年时间,丈夫把房子和地都给了她,经过土地流转,她有了三套房,两套租给外地来打工的农民,一套自己住。
她现在的脸上已沒有愁苦的表情,倘若笑起来脸就越加地红润。
她在城里打工多年,返乡后那种农民的羞涩拘谨已全然脱壳,見人热情大方,如同城里人一样。
她干活勤快、手脚麻利,在他家烧两頓饭,洗奌衣服,打扫一下卫生,最多只需两个钟头了,而万寿爷却用她六个钟点。
万烈逐渐地感到似乎是为了他。
她干完了活,就能在院子里与他闲聊,还能到他住的房间里看看电视,替他结绒线衣……
他想到父亲的题目,他觉得对女人么,最要紧的是在乎她,他的这个想法是从她的谈吐里总结来的。
她见他对她亲近,便说:你这人真是沒得話说,比我半年前人家替我介绍的一个男人好十倍呢,那个人在合作社种草,农民只晓得要除草,现在要种草还蛮赚钱的!
我后来就不跟他好了,为甚?他这个人不在乎我,一次,过端午节,他说好要来吃晚饭的,我包了糭子还烧了好几个菜等他,等得饭菜都凉了,他才来,说甚么最近合作社又开发了蚂蟥,吸血鬼蚂蟥也值钱!我是从来没听说过,他说这蚂蟥还蛮难伺候,晚一点回来,把饭菜都替我热一热方便么!我气他,我在他眼里连草和蚂蟥都不如么,你连个电話也不打。
我好几次观察下来,他并不在乎我,我到他家总是吃他儿子剩下的饭菜,连他家的狗食也现成烧的,你看我气不气。
万烈很欣赏这样有自尊,自强自立的妇女。
他想娶她。
唔,你笑起来是很美。他说。
他端详着她,发现她笑起来跟妮娜一样。
你的嘴巴就象绽放的花瓣。他说。
那我就是嘴巴子好看?別的地方都丑死了……
她笑着用双手捂起了脸。
万烈拉下她的手,赞美她:还有你的双眉好看,就象一对鸟的翅膀,一笑就飞起来了。
他又赞美她的双眼象河水那样又明又亮。
他又赞美她的唇象秋天的朝天椒红艳艳的。
还有呢?还有呢?她追问着。
我这双手怎么样?我们农村的靠一双手,我用护肤霜的,还有防晒油,红指甲油丑死了。
呃呃,很美很美。他马上又想起妮娜。
她的性格直率得很,这种人最真实。
她又说:我的身子不好看么?她那双眼直视着他,笑咧着嘴巴。
万烈说:我想起契訶夫。
吃烤夫?嗯哪,我明天就替你做,加点黄花菜刮刮叫。
万烈大笑出来,说:蔚红,我说的契诃夫是俄罗斯伟大的作家,他说人的一切都应该是美的。
她捂嘴一笑说:我的文化怎么能跟你比呢?我小学都沒毕业。我对你说,我在城里扫过街,最头疼,不识路名,绕来绕去鬼打墙。
他心想:上帝呵,她的性格怎么与妮娜那么相象,真实。
他又想,为啥他觉得她美?因为真善美是真字当头的。
万烈的身体渐渐康复起来,以往沉默的他,每天一早要到竹林里歌唱,他有一种变了个人的感觉,心里有了美好的情感,把痛苦就排除了出去。他想结婚,多半为逃脱鄔殳嬿。他要求不高,只想有个温馨的家。
他把这意思告诉了蔚红,蔚红说我四天内回答你。
她说你是个有名气的人,爱上我这个乡下人,我高兴得要死,我还有甚么意见呢,你父亲说你有时身体不大好,我就尽心尽力地照顾好你,我呢,什么也不图,只要每月给我零用钱就行了,我这辈子跟你过,已経开心得不得命了!我还能给你添个伢子,嗯,让我想想,就叫万红,个好?
然后她就捂嘴笑。
她手里绕着手绢,说:烈,你叫我叫你叫烈,我就叫你烈,你这烈不是糖炒栗子的栗,热烈的烈,个是呵?我们以后热烈的事在后靣哪!你说,个是?
我那个三套房,是我男人打工赚钱新造的,坚决不卖,我们有时候可以回乡家来住,家乡空气好哎,你回来看父母,也有个住的地方。
哎唷唷,我差点忘说了,你欢喜我那个儿子小宝呀?他是我心上的肉,你不讨厌吧?
万烈忙说:呃,不会,也是自己的孩子么。让他们进城玩么,住我家,我一定好好招待。
她说:有你这句話,我还有甚条件呢!四天后给你答复。我儿子住校读书,后天才能回来,我想跟他说一说,他也不会有意见的,不过我也尊重他么。
三天后的早晨,万烈住在西厢房,听到厨房里洗涮的声音,然后是淘米声,案头做饼的声音,然后是哗哗地放水声,洗衣服的声音……这些他都很熟悉,但忽然他听到嘤嘤的哭声……他觉得不对,忙起床把她叫到房里。
万烈说:发生什么事了?
她忽然抹抹泪,转涕为乐了,双手拍着大腿说:不得了!
不得了!哪个人想得到,小宝的爸今天一早家来了!我吓了一大跳!
小宝爸说你不要怕,我沒有死,当初托人写信说我死了,是因我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全身粉碎性骨伤,瘫痪不能动了,我怕连累你,就说我死了。现在我却能走路了,可是我一条臂沒了,我实在不配你,这次囬来看看小宝的。
我马上就决定了,我说小宝他爸,我还在乎一条胳臂么,我跟定你一辈子,你放心。这么他就留了下来。
她对万烈直打招呼,说实在对不住,世界上哪有这种事,幸亐我沒有另找人!哈哈哈哈……她大笑起来。
万烈握住她的手搖着,说道:我说一早怎么喜鹊喳喳叫个不停呢,早来扱喜,太好了!
这场短暂的爱恋虽没有结果,但他忽然明白了父亲所说的假设人生。
人生就象做道数学题,可以假设有多种可能,你就不会感到无奈。
2o妮娜这么活着还不如死
妮娜弟在医院静坐被劝阻,医生拿出所有医疗档案,并说他们对她特别慎重,医疗方案是由专家会诊决定,用药每笔记录在案决无差错。
这以后,妮娜弟总觉得姐死得不明不白实在太不公平,现在只有获得相当的经济补偿,才是对姐的亡灵的最大安慰。
于是他便希望有一个与妮娜贴身护士很熟的人去医院先探路,从护士身上打开缺口,拿到任何证据就能对医院起诉。
经人介绍,他就认识了剧团大院的那位热心人,他在剧团演出部工作,在医院病床紧张的情况下,就是靠他在医院有表妹的关系,妮娜及时地住院医治的。
这间病房的护士就是他的表妹。于是他便到剧团演出部找到了他,那位热心人当即愿意查明情况,他的名字叫耿耿。
但妮娜弟万万没想到,耿耿查下来这事可能是谋杀,而且与姐夫万烈有说不明道不清的某种内在联系。
他说:我姐死了,姐夫有份,十恶不赦!一查到底!
万烈囬城后,从姨妈电话里还听到这样的传闻,简直心尖发颤,说他是害死妮娜的教唆犯。
万烈确实在妮娜病重期间,见到她满面憔悴气息奄奄,三十多岁如同垂危的老太了,身上插满了管子,她在病床上呻吟,万烈走出病房,在走廓尽头的窗前,他几乎是恶狠狠地对医生这样说过:
妮娜这么活还不如死!
哦哦,完完全全想起来了,我确确实实是对医生说过那句话!我真该死!
鄔殳嬿当即也掉了泪。
但邬殳嬿明白我话里的意思么?
难道邬殳嬿因为我说了这話,认为我要她死就把她毒死了么?
按鄔殳嬿那种独来独往什么也不怕的性格,她真的成了杀人犯么?那我就成了教唆犯。
万烈往这上面想的时候,不由得手指也会发颤。
事情在发展着,万烈听说耿耿正在搜集证据,一定要把邬殳嬿告倒。
耿耿传出话来,当时的主治医师曾在他的日誌里写道:由于病人情绪很坏,并发心脏病,计划是先稳定好心血管,养好身体,然后进行脑部手术,我们在医疗程序上是没有问题的,但病人突然死亡了。家属万烈对医生表示,不必作任何追查,让她洁身来洁身去。
耿耿断言:这里肯定有鬼。
不仅如此,妮娜弟弟已经起诉了,但法庭说谁主张谁取证。目前没有开庭,是因还在取证。
耿耿找到医生,证明邬殳嬿曾先后找过他们,希望他们用什么特别手段,让病人马上死亡,或较快地安乐死。这就证明了她有杀人动机。
这事万烈也不敢问邬殳嬿,就怕她果真是凶犯。
这段时间,万烈的心时常吊着,他更怕邬殳嬿没有找到合适的医院里的医生,只能她自己下手了。
前几天,他在电脑里还收到邬殳嬿的来信,她说及妮娜之死却是那样乐观。
她说:万烈呵万烈,人总要死的,千万不要再为妮娜难过了,你想想,妮娜如果活到现在,就恐怕又欠上几十万的债了,医院用的是进口的昂贵的药,不能报销的。你再想想,她幸存活下来了,你就终生服侍她吧,你的一生也垮了。她可是晩期癌症,术后化疗效果不好,那就更惨了,你穷得当裤子当个光腚汉不祘,妮娜要吃多少苦,还是性命难保。所以说,妮娜和我们都是幸运的。
殳嬿就是这样来解读他与妮娜的关系。她远调外地剧团,怎知道这件大事如何了?万烈依然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