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天看到王宏晁坐下后,神色自若地又微笑着同旁边的路凤凰交谈了起来,似乎毫不在意投向他身上无数条温度各异的视线。
许天抿了一口杯中的酒,轻轻道:“宏晁这孩子,有些心急了。”
“年轻人啊,总是如此。”王德屹的声音中有些无奈,但他的脸上却满满是溺爱的神色。
刘岚在一旁,手上托着一杯香槟,不断轻晃着酒杯。
她耳中听着许天和王德屹的对话,眼中看着远处王宏晁谈笑自若的神态,心中的疑惑却陡然生出。
她知道许天和王德屹话中所指——王宏晁这样做,虽然将拍卖的气氛推向了一个新的高潮,使得接下来的拍卖更为顺利,但在无形中却会得罪许多人。
王宏晁将拍下的东西送给出价第二高的竞买人,表面看似乎无可厚非,但让那些第三、第四乃至往后的竞买人怎么想?
毕竟这个出价第二高的竞买人只是在出价时候较其他人价格高了一些,实际上仍同其他人一样,什么都没有付出,却平白得了所有竞买人都想得到的东西。
凭什么?
这种不满带来的损失将远远比那些既得利益的人能带来的收益大,即使不论两者数量的悬殊,单论个体情感的差异,对于王宏晁也是得不偿失的:
平白得到东西的第二高的竞买人最多心中对王宏晁多了一些好感,但也仅此而已,恐怕连一丝感激都没有;而那些得不到东西的其他竞买人则会暗里不悦,乃至怨恨。
人就是如此,对于得到的平白好处总视为理所当然;对于失去的平白好处,却会感到不公平的愤怒,尽管两者在本质上常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而今天出席这场宴会的人,多是在未来,能给王宏晁的事业以帮助的人,得罪了他们,于他今后在国内的发展将大大不利。
如此想来,王宏晁这样的做法实在不智,可刘岚就是觉得不对劲,或许是女人的直觉,她的心中隐隐冒出了一个念头:
假如,从一开始王宏晁就不在乎今天出席宴会的人呢?不在乎他在国内的发展呢?
……
接下来的发展就如同众人所想,拍卖进行得十分顺利,而且因为气氛的热烈,最后的成交总价格比之前预期的提高了整整五成。
临近九点钟,拍卖结束,而这场慈善晚宴也终于到了尾声。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跟面前的人笑着道别,笑着相约之后的聚会,然后与最初一起来的人结伴离开,神色各异。
路凤凰也正在跟王宏晁道别。
“我还有机会能再邀请你出去么?”王宏晁问道。
“好。”路凤凰下意识便答应了下来,片刻后,神色一动,忽地开口道:“不过我得先问问我丈夫。”
王宏晁讶然,若有所思地看着路凤凰,视线停了半响,他才蓦然道了一声“当然”,两人这才挥手道别。
“啊!”
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小孩子在跑动中绊倒,手中本来拿着的一杯可乐恰好洒在了王宏晁的身上,将他内里的白衬衫顷刻间染成了棕色。
只见王宏晁眉头一皱,露出了厌恶神色,下意识便将那小孩推了开来;那小孩摔倒在地上,坐在地上,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嘴登时一瘪,便要哭了出来。
路凤凰见状,忙将那小孩搀起,连连柔声安慰道:“没事吧?没摔疼吧?”——这才止住了那小孩将要大哭的势头。
这时,一男一女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看样子是那孩子的父母,他们见小孩洒了王宏晁一身,连连跟王宏晁道歉,又跟路凤凰道了谢。
王宏晁摆摆手,示意并不在意后,那一对夫妇便带着惊魂未定的小孩走了。
路凤凰看着王宏晁脸上呼之欲出的厌恶,想到之前,忽然觉得颇为有趣,问道:“你不喜欢小孩?”
王宏晁用手指夹起被可乐印湿而紧贴皮肤的衬衫,拖到了半空,这才稍稍减缓了皮肤上难受的沾粘感觉。
待稍稍好受了些后,他看了路凤凰一眼,并未从正面回答,而是这样说道:“我只是讨厌有恃无恐的人,尤其……是那些自以为能够有恃无恐的人!”
。。。。。
轩生酒店金碧辉煌,如一座盛世宫殿。而那闪耀着“宫殿”的分不成束的光,在漆黑宁静的夜中,延伸了很远,才渐渐化成了晕。
女记者随人流走了出来,春风得意,笑容满面。
她并不想掩饰她有多开心,毕竟,今夜她满载而归,而且觉得收获理所当然——她认为那都是上天对她勇敢的奖励。
她从名校毕业后,便独自在南京打拼,几经努力才成为了南京新闻社的在职记者,可那之后她却发现:自己每天只是在报道着一些乏善可陈的新闻和拿着只能支付得起衣食住行的工资。
她觉得自己值得更高的职位,更高的薪水,所以她像一头饿狼,一直在寻觅着一个机会,能让她一飞冲天的机会。
而这一次,她找到了,也抓住了。
因此她十分兴奋,连带着看任何东西都顺眼了许多,她看到了迎面走来了一个眼熟的男人,没想太多,就挥挥手,打了个招呼,“嗨,你不就是刚刚慈善拍卖的主持人么!你好啊。”
迎面而来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一句话没说,转身便走远了。
女记者见状,不由觉得这人既失礼又透着古怪,摇摇头,暗骂了一句“神经病”,便也转身走了。
那男人走到路边,挥手招来了一辆计程车。
刚坐进车内,他紧绷的脸登时松弛了下来,这一松弛,他的嘴巴便不自觉地咧出笑来,他拿出手机,颤颤巍巍地拨下了一个号码。
“滴——滴——滴——”
就在等待接通的几秒钟里,他的眼中竟肉眼可见地晶莹了起来,就像挂在眼睑上的水晶;而到电话接通的那一刻,他似乎终于抑制不住,蓦然流下两行热泪,那泪水在沟壑般的皱纹间逗留了三瞬,才轰然而下。
他隔着手机,喜极而泣地叫道:“女儿啊,你娘有救了!你娘有救了!你爹今天挣了不少钱,明天爹就去跟医生讲,咱有钱给你娘动手术了,咱有钱治病了!不止这样,爹还换了个有钱的老板,所以你娘手术完后续治疗的钱也有着落了!老天开眼啊,咱家有救了,咱家能保住了!女儿啊,你放心,你爹我一定拼命工作,一定会把你娘治好的!一定!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不会让咱们这个家……散了的!”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想来是因为今夜实在是太卖力而说了太多的话。
……
“少爷,我服你。”一个男人看着不远处,好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嘴角带着一丝笑意,由衷地说道。
王宏晁闻言,寻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是那个欣喜不已的女记者。
他漠然地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平静地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换句话说,只要把蛋留一个小缝,就会吸引一大堆苍蝇,而且,它们还会更为开心地卖力干活,比见到屎还开心。”
“至于人?”王宏晁冷然说道,“尤甚!”
话音刚落,王宏晁便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疲惫地道:“我有些累了,快回去吧。”
“是!”那男人点了点头,又回复了之前的冷漠神态,俯身把王宏晁面前轿车的车门打开。
王宏晁正要走进车内,忽地想起来之前路凤凰说起那个女记者时候的异样神色——他到现在还隐隐觉得不对劲,不明白为何路凤凰会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女记者另眼相看。
他摇摇头,决定不再去想,可在坐进车内的时候,却又仍不死心地隔着车窗遥望了不远处的女记者一眼。
他看到那女记者正在跟一个男人说着话,他心下好奇,定睛瞧去,原来那男人正是今夜慈善拍卖的主持人。
他脸上微微一滞,似是想起了什么,接着便随意地朝旁边说道:“今天慈善拍卖的那个主持人,明天就把他辞了吧——话太多。”
“是的,少爷。”
充当着司机的男人点了点头,踩上油门,便驱车离开了。
……
陈辉注视着那载着王宏晁的纯黑轿车驶入夜色,直到消失不见,忽开口问道:“他怎么样?”
路凤凰却像没听到一样,神色怔怔,似乎在想着心事,而等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答道:“还好。”
话音刚落,路凤凰便缩了缩肩膀,露出了几分柔弱神色,她疲惫地道:“回去吧,我实在累了。”
陈辉点点头,两人各自走到轿车的两边,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坐在主驾驶上,陈辉一边启动着车子,一边随口问道:“你之前那件晚礼服呢,怎么没见你带着?”
路凤凰坐在副驾驶上,正系着安全带,闻言似乎愣了一下,就又随口答道:“脏了,洗不干净了,所以就扔了。”
“嗯……”陈辉想了一会儿,然后好像赞美地说道,“这件更漂亮一些。”
说完,他便一脚踩下油门,启动了专属于他的纯黑轿车,没一会儿,就湮没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一路无话。
。。。
刘岚出了酒店后,披了个黑色披肩,手拎着一个精致的黑色手包,斜倚在一辆纯黑的轿车旁,怔怔地看着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在某一个时刻,忽然开口问道:“你觉得她怎么样?”
“他?”许天一愣,顺着刘岚的目光看去,看见了远处一辆纯黑轿车旁的一男一女,说道:“你说陈辉啊,他还可以,就是有点……”
“不!”没等他说完,刘岚便摇了摇头,打断道,“我说的是路凤凰。”
“她?”许天闻言,脸上登时露出了一抹隐晦的笑容,由衷地赞叹道,“她很漂亮。”
刘岚听到许天的这句话,竟也突然笑了起来——可这笑绝不漂亮,反而带着满满的嘲弄与戏谑。
她站直了身子,没再倚靠在车上,双眼冷冷地看着许天。
接下来她说出的话就和她的眼神一样冷:“她还没有工作,把她招进公司吧,另外,我知道王德屹已经答应签约,就把这份功劳给她吧。”
许天脸色大变,愣了好久,才从嘴巴深处迸出了几个字:“为什么?”
刘岚微仰着下巴,看着许天,一字字地说道:“因为她就像年轻时候的我,我希望她能过的比我好一些。”
许天闻言,脸上一急,手下意识便攀上了刘岚的手臂,嘴里忙道:“岚岚,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谁成想许天的手刚一碰到刘岚,刘岚就将他的手一把甩开,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看了许天一眼,道:“回去吧。”
许天这才颓然摇了摇头,为刘岚打开了车门,待她进去后,自己走到车的另一边,打开车门,坐上了主驾驶,启动起车子,转眼便隐没在车水马龙之中,终于再也分不清到底哪一辆车里面坐的是他、还是另一个叹息的人了。
……
这一辆辆价格不菲的轿车呵,就像流水线上的产品,一个接一个地停在酒店门前的马路上,接走了一个又一个疲惫的人,最终又都在漆黑深邃的夜空下,模糊成一个又一个快速移动的光点,就像一群被贪玩孩子扣住的萤火虫终于逃出了罐子。
而今夜,万里无云,千星俱隐,广袤无垠的夜空中只有一轮幽月,在幽幽地散发着光,幽幽地、不说着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