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大愚和尚的解释,黑袍人下意识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
其实他并没有呼吸的习惯,也没有呼吸的必要。
作为天生地养的秩序化身,他并非血肉生命,也不需要使用呼吸这样低级的能量交换方式。
更确切地说,他并不需要与外界进行能量交换。
天生神灵的身份带给了他无穷的便利。
他甚至不需要与外界进行能量交换,也就是不需要修炼。
他的强弱与否与自身灵力强弱并无太大关系,只与他所管辖的概念在天地间的存在情况挂钩。
他的形体其实也并非是现在表现出来的这样,要更为抽象一些。
他之所以具象出这副类人躯体,只是为了方便与人类打交道而已。
特别是为了与单神雷打交道。
不然以单神雷这种毫无修为的现状,恐怕会在直视到他的真身的刹那便被他的概念侵蚀变成一团只知道增殖的血肉。
只是不知怎么的,做人的时候久了,他竟然也学会了一些只有人类才会有的行为。
譬如眼下的深呼吸。
他知道,这是人类在震惊、恐惧等类似情绪下做出的反应。
他当然不是恐惧,而是意外。
他曾以为柳泉的想法便已经够疯狂的了。以区区一副凡人之躯,就妄图想将他这位天生神明当成棋子,任意驱使,何其狂妄悖逆!
但柳泉的想法与眼下大愚口中的提到的“万神殿”一比,那又着实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虽然大愚只是用很简单的语言提了一嘴这个计划,但管中窥豹,黑袍人却能够从中瞥见其中那光芒万丈的内里。
黑袍人有种预感,哪怕梦之国只是实现了这计划中的一部分,也足以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壮举。
黑袍人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形容有些不太贴切。
狂妄已经不足以形容眼下这些野心勃勃的人类了。
这些人类的行为,似乎已经超出了现有语言能够精准描述的范畴。
“你们就不怕这么做是玩火***?”
“玩火***吗?”
大愚仰头大声笑了起来,笑声压住了天台不断呜咽的风。
“怕,怎么会不怕呢?可很多事,不能因为怕便不去做。
如果我们的先祖因为惧怕玩火***,便对火敬而远之,恐怕我们现在还过着茹毛吮血的生活。
我们仍然在忍受黑夜、寒冷、野兽、疾病的折磨,用着粗糙的石质器具,跪在地上祈求上天与你这种神明的垂怜。
在我看来,比之玩火***的结局,还是懦弱要更可怜些。”
黑袍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他可以听懂大愚的话,但却无法理解话里蕴含的丰富情感。
当然,作为天生神明,他也不需要去理解这些凡人的所谓情感。
依据他观测到的情况来看,虽然这些错综复杂的情感在有些时候可以帮助这些脆弱的人类迸发出绚丽的火光,但更多时候,这些情感只会将这些人类带来负累,消耗人类有限的时间、精力与生命,甚至将其拖入痛苦的泥泞沼泽。
“怎么样?机会难得,要不要考虑一下,加入我们?提前给你打个预防针,雪中送炭与锦上添花,做的哪怕是一样的事,但得到的回报却绝对是不一样的。你越早加盟,能够获得的尊重与感谢便越多。若是再晚一段时间,恐怕就是你哭着喊着想进,也不一定有那个机会了。”
“你呢,在这万神殿中,将会处于一个什么位置?”
“什么位置都没有。”大愚撇了撇嘴,“做神有什么好?做人多自在。”
“那你这样的人物,却如此心甘情愿地为这些渺小的凡人做牛马,奔波不停,图什么?”
“其实我也是你口中
所谓的渺小的凡人。”
黑袍人没说话。
但在场的大愚和单神雷两人都可以感觉到,如果那张脸上存在五官的话,那眼睛所在的地方一定射出了足以将人刺穿的光芒。
大愚笑笑:“我说不图什么,就图我乐意,你信吗?”
黑袍人自然不信大愚的说辞,只将之当成一种保密的客套话。
大愚也没有再解释什么。
感同身受这种事,就连同一个家庭成长起来的亲兄弟都不一定能做得到,更何况他们一个是人,一个是神,天生的立场与三观都不一样。
“我不喜欢受人拘束。”
“虽然这么说很霸道。但我必须要提醒一点。现在的人间,是梦之国的人间。只要你身处此间,就必须受到梦之国律法的约束。”
黑袍人不会笑,所以他只是“呵”了一声。
“当然,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尊严只在剑锋之上。我现在拿你没有办法,你要否定梦之国的***,我也没有很好的办法来解决。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笑不出来的。”
“拭目以待。”
“行了,既然打不起来了,我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们聊你们的,当我不存在就是了。”大愚颇为自觉地让到一边,将场地留给了单神雷与黑袍人。
单神雷立刻就发现自己能动,也能说话了。
“我……”
听到刚才的大愚与黑袍人的对话,他有很多疑问想问。但好在他没忘记,自己来天台的目的是为了找这个黑袍人。
“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黑袍人反问单神雷:“我做这样的事还需要理由吗?”
单神雷想到了对方的身份,也就没再追问这个愚蠢的问题。
“你既然能为这种病毒添上一些东西,那你必然有能力将这东西恢复,是不是?”
“是。”
“那要什么条件,你才肯这样做?”
“我的条件早就告诉过你了。只要你答应了。我就会立刻退出这场纷争。并且我甚至还可以看在你的面子上,出手帮助你解决这份病毒。你应该相信,我有这样的能力。”
单神雷不说话了。
大愚虽然心中好奇黑袍人开出的条件,但既然这是单神雷与黑袍人之间的事情,他觉得自己还是保持安静的好。
这个黑袍人到底是个什么性格来路,他现在只是一知半解。在没有把握彻底解决对方之前,他不敢轻举妄动。
之后的大概十分钟里,单神雷与黑袍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平静看着彼此。
在一旁等的无聊的大愚甩出大袖兜住一群飞过的白鸽,身形变换,闪转腾挪,那群数目大概在几十只的鸽群始终被其拦在这片天台之上,飞不出去。
最终,在这场沉默的对峙中,还是单神雷率先沉不住气,无奈苦笑一声,看向一旁逗鸽子玩得不亦乐乎的大愚:“大师,我们还是回去吧。”
“不谈了?”
“不谈了。”
“好嘞。小家伙们,你们自由了。以后可长点心,别老飞到这地方来。这地方有怪物,会吃人的。”
大愚哈哈笑着,停下身形,不再控制鸽群的飞行方向。
受惊的鸽群立刻飞得远远的。
单神雷没再与黑袍人说什么,转身就走,倒是大愚很有礼貌地跟黑袍人道了句再见。可惜黑袍人全无回礼的自觉,身体后仰,向下坠落,消失不见了。
“现在的年轻神啊,就是不懂礼貌。”大愚小声嘀咕了一句。
想当初,天地大劫尚未发生,漫天神佛俱在,他大愚走到哪里,不是个座上贵客?哪有人敢轻视他分毫?哪个不怕他小心眼报复?
拍了拍肚皮,大愚摇头叹息道:“算了,和尚我大人大量,还不至于跟一个后进
晚辈斤斤计较。不过话说回来,这家伙到底怎么回事儿,修为为何如此之高?莫不是吃了王苏州之前说过的什么‘金坷垃,?”
单神雷虽然先走,但却没有离开,只是站在楼道里等着大愚。等到大愚进入楼道,单神雷才关上铁门,重新落了锁。
下了一层楼,单神雷看了大愚一眼。
大愚点头道:“有什么话可以说了。他已经走了。”
单神雷这才轻轻拍了拍胸口,长舒一口气:“大师,你刚才吓死我了。你说你要是真与对方起了冲突,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自己交代?”
大愚反客为主,反问道:“你是觉得我不如这个藏头露尾的家伙?”
“我……”单神雷无奈摇了摇头,“我不是不知道情况吗?谁让大师你口风这么紧,明明这么强,却从未说过。”
“我怎么没说过?每次我都跟王苏州说我很强,你又不是没听过。”
“有吗?”单神雷搜肠刮肚,翻找着类似的记忆。
“当然有了。”
一段记忆忽然跳入单神雷脑海。
然而这个答案却让单神雷再次呆了片刻。
因为他能想到的唯一的场景就是王苏州询问大愚到底什么修为时,大愚笑眯眯地说道:“一般一般,天下第三。”
他一双眼睛瞪得都快赶上小牛犊了:“大师,你那话不会是认真的吧?”
“你觉得我像是开玩笑吗?老板第一,呆在书店的小白第二,我第三,有什么问题吗?”
单神雷沉默片刻,质问道:“那你刚才怎么不制住他?”
大愚却是轻叹了口气:“你啊,不是修行中人,对于这类自然神没有一个清晰的认识。这类自然神通常是某种大道秩序的具象化身,代表着天地意志,从某种程度上,可以看做天地本身,与这类家伙对峙,那就等同于天地作对。我虽然不怕这一点,但想要彻底击杀此类神明,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他管辖的概念从这片天地抹去。这个要求太过高端。便是我这个天下第三来做,也不是件容易事。
最重要的是,我跟他不过见第一面,什么都不清楚,你让我怎么敢轻举妄动?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而且谁能想到这小家伙这么没节操,居然拿人质来威胁我?
说起来,如此作风,可不像是什么善神。
当然,自然神其实本身并不存在善恶。善恶只是我们人类为约束自己的行为制定的规则。
话说回来,这家伙到底什么来头?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
单神雷的脚步忽然就慢了下来。他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皮鞋尖端。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二十三岁。”
那时候的他在上大五,到了梧桐市第一人民医院实习。
那一年,他遇到了那个笑起来如同百合花一般的女孩。
也就是在那个女孩的病房外面,他碰见的这个黑袍人。
“至于这个黑袍人的来历,我问过老板。老板说,他的名字叫疾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