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周羊羽愣神间,范无救有了新的动作。
他忽然转过了身,正对着周羊羽,一挥袖,赶走身边所有乌鸦,随后整理衣袍,躬身大拜:“对不起啊,周老弟。如果我能更有用一点,能够很好地化解你父亲的执念。又或者,我没有自作聪明地将你父亲的情况告知你的母亲,那你母亲也就不会牵涉其中,选择自杀而亡了。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无能。因此,无论你如何恨我怨我,都没关系,这是我欠你的。”
所有的困惑到此终于真相大白。
范无救之所以为周羊羽做这么多事,都是因为十年前的那桩旧事。
但周羊羽却没有半点获知真相的喜悦。
他怔怔看着长拜不起的范无救,良久,才舔了下破皮的嘴唇。
从情感上来说,他真的挺想怨恨范无救。
方珏的死,确实该有个人来承担责任。他的情感堆积,也应当有个突破口以供宣泄。
但理智告诉他,承担责任的人不该是眼前的范无救。
范无救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是想帮忙,而非为恶。
倘若真的要找一个供他怨恨的对象的话,那应该是导致周乾身死的罪魁祸首——封神集团的那帮人。
从这个逻辑来讲,他不仅不应该怪罪于范无救,反倒要感谢范无救。
毕竟若不是范无救,他此刻好像也不能来到此间见到自己的父母。
他连忙向前跨出一步,伸手扶起范无救:“这不是老哥你的错。”
直起身后,范无救摇了下头,坚定地又重复了一次:“这就是我的错。”
周羊羽没再与范无救在这个问题上多做争论。
世界上有两种人。
一种人遇到问题,习惯性优先向外界找原因。
而另一种人遇到问题,总会优先从自身找原因。
很显然,范无救属于后者。
“我还有一个问题,听你这么说,我那天走进之所以走进这家书店,是不是也有你的影响?”
范无救再次摇头:“这倒不是。你能走进书店,是你本身的机缘。更确切地说,是你的为人得到了老板的认可,才获得了这样的机会。我之所以这样费尽心力地想要补偿你,是因为以前我还可以将这件事搁置在一边,但你进了书店,成了书店的一员,我自然无法再继续这样欺瞒于你。”
听范无救这么一说,周羊羽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他猛然抬起头,眼中放光一般地盯着范无救:“若是照你这么说,我能进入书店,完全是老板的意思。但我从老板那里知道的是,我能进入书店,其实与我妈也有些关系。我当年因为流产,腹死胎中。而我妈为了救我,以自己的命为我续了命。老板说她原本的寿命比我长了16年,所以找了十六年的零,她会在我16岁的时候死去。从这点来说,即便你当时不去找她,她应该也会死去的,不是吗?”
范无救愣了一下,才若有所思地说道:“原来其中还有这么件事?”
周羊羽有些意外:“你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我又不是老板,全能全知。书店与客人的交易都是隐私。加上老板又是个守口如瓶的性子,基本不会主动跟我们谈及这些。所以若非我们直接参与到交易中协作老板做些什么,很难知道交易的始末。就比如之前牛首山飙车的事,若不是老板让我们出面前去解决,我们也不可能会知道……”
范无救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停顿了一下,看了周羊羽一眼,轻叹一声过后,继续说道:“更何况老板行事,向来高深莫测。从我们片面的角度妄图去推测他的作为,不过是管中窥豹,只能窥见一斑。就好比周老弟你的例子一样。”
“我?”周羊羽心中一动。
“对,就是你。你想想,你走入书店这件事,看似巧合。可事情转头就又牵扯到了你母亲,更是追溯到了二十几年前的旧事。而你母亲的事,其实又牵涉到了封神集团与调查局之间的博弈。而这背后,又牵扯了怎样的一张蛛网?我不得而知……但它一定存在!”
“原来我进入书店并不是因为幸运吗?”
周羊羽仰起头,看着天上。
经范无救这么一说后,他忽然有种大胆的想法,也许江臣就如同天上那轮红月,始终在冷眼注视着这一切。
范无救纠正道:“幸运是一方面,也许还有别的考量,但你是个不错的人,这才是最重要的。”
周羊羽长吐一口气之后,看向范无救:“既然这么说了,那范老哥其实也不必再自责。我妈她选择自杀而亡,其实是她自己的选择,甚至是早在我出生时就做下的选择。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并不是你的过错。”
范无救沉默了一会儿,但还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还是在书店呆的太久,对书店的事不够了解。
要知道,老板与人做交易,通常只会定下最终的结果。至于达到这个结果的过程,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最终的结果无论通过怎样的途径方式,一定会实现。就好比你母亲的死。
这件事也许真的在你出生时便已经确定了。从那时开始,就已经有一把代表着死亡的猎枪在标记着她了。可猎枪本身并不会自动开枪,最后总会需要某个人来扣动扳机,而我就刚好是那个扣动扳机的人。你说的对,也许如果当时我不去扣动那个扳机,也会有别人扣动扳机达成你母亲的死亡。可无论如何,既然扳机确实是我扣动的,那其中的责任,必然有我一份。
讲个不恰当的例子,一个国家或者王朝的灭亡,其实是一个渐变的过程,也是历史车轮前进的一个必然。或许换了任何别的人去当那个皇帝,也挽救不了大厦将倾的局面,但这并不意味着亡国之、君就是无辜的。他在其位,享受了这个位置带来的尊崇与荣耀,就该为自己的失职与无能付出代价。而比起因他们无能而遭受苦难的那些无辜百姓们,他们这些亡国之、君被人骂上个几千上万年,又算什么?”
“你说,老板是不是早已经看到了这样的未来?从我刚出生开始,他便知道,十几年后,我爸会死,我妈也会死。”
“坦白说,我不知道。其实不仅是你,书店里的几乎每个人都曾有过这样的疑问。但老板却从未回答过这个问题,也从来没有跟我们提起未来的事。王苏州倒是动过歪心思,问过老板未来的彩票头奖号码。在他的软磨硬泡之下,老板也确实给了他一个。”
周羊羽有些意外,但随后又想起王苏州现在的穷酸样,根本不像是中过头奖的样子。
“他中了吗?”
“当然没有。”
想到王苏州当时奇迹败坏的样子,范无救笑了一下:“当时这个贱人狠下心来,咬牙花了半个月的工资去买了个号。然后他兴致勃勃地等着开奖,还说中了奖要请我们吃大餐。但最后开奖的时候,彻底傻了眼。”
“老板是骗他的?”
“老板说没有。”
“那为什么他没中?”
“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他长得丑。”
见这个玩笑并没能将周羊羽逗笑,范无救清了下嗓子补充道:“不过我们猜测,未来是不可预知的。或者说,它非常容易改变。彩票的号码本该在某个时间地点被某个人物买到,但王苏州知道那个号码后,率先买下了这个号码。这个行为从一定程度上就改变了未来。那未来就随之发生了改变。中奖号码就变成了别的数。”
讲到此处,范无救忽然换上一个极其严肃的表情:“这或许是老板想要借这件事告诉我们的道理。不要幻想预知未来,也不要相信什么宿命。把握当下,做好自己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周羊羽沉默片刻后,还是缓缓点了下头。
见周羊羽似乎听进去了一些,范无救神色才缓和了一些:“所以你并不用替我感到不值。因为我无比地确定,就像选择死亡是你母亲自己的意愿一样,选择用这样一种莽撞的方式尝试化解你父亲的执念,也完完全全出自我自己的意愿,而不是因为你母亲与老板做了个交易。老板也不屑于在这种事情上做什么手脚。所以你可以放心大胆地怨我恨我,这都是我应得的。而如果你终究还是意难平……还是之前的那句话。我欠你一件事。只要是不违背我原则的事,我都能答应。”
“你已经做到了,带我来远乡看一眼他们。”
“这只是我对自己做了错事之后的补救措施。而你作为我错误的受害者,理应得到相应的补偿。这一点,请你务必接受。不然……不然,我内心实在难安。以后也再不敢与你称兄道弟了。而且坦白说,我作为一个修行者,这个念头一日不能通达,未来有朝一日,很可能成为我的另一个心魔……”
范无救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周羊羽哪里还能拒绝,无可奈何地点了下头。
也就是这个时候,不远处传来惊喜的欢呼声。
周羊羽也循声望过去,却发现冗长的表白仪式似乎终于进入了高潮。
周乾正在向着方珏单膝下跪。
可由于穿着臃肿玩偶服的缘故,下跪的他没稳住,差点摔倒,方珏试图去扶他,但他却没接受,而是凭借自己的本事稳住了身形。随后他脱去了手套,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并从中取出一枚闪闪发亮的戒指。
当然,这只是周羊羽的感觉。
事实上,那就是一枚普普通通的金戒指,上面没有镶嵌什么鸽子蛋大的宝石,也并无其他特别之处。
方珏生前虽然不是很讲究这些东西,但她首饰盒里的那些戒指里,随便拿出一枚,或许都能换上几十枚这样的戒指。
这样的求婚礼物要是出自天地集团董事长之手,那无疑寒酸至极。
但当它出自一位平凡的花店员工手中,那就是一份实实在在的诚意。
所以,面对这样一枚朴素的戒指,一直微笑以对的方珏却终于不能再保持平静了,抬手遮掩住口鼻,并仰起了头。
而一旁的观众也彻底沸腾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尽皆放开了声音,兴奋地叫喊着,就仿佛他们不是看客,而是仪式的男女主角一般。
“答应他!”
“嫁给他!嫁给他!”
……
动静吵得人耳膜似乎都快被撕裂了,但并没有人对此表现出有任何的不适与不满。
一向不喜欢此类场景的周羊羽也没有。
人们的悲喜并不总是相通。
但当人们的悲喜相通的时候,那便是世间最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