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长的节能灯管宛如条形太阳,尽情地释放着白色的光芒,将整间诊室照得亮亮堂堂。而略带冷色调的光芒透过黑色的长裙倾泻在杨晓丽的背上,将她炙烤得有如皮开肉绽一般。
在恍惚了片刻之后,杨晓丽就着口红的滑腻滋味,舔去了下唇上的鲜血,再次摇了摇头,继续编织着并不美丽的谎言:“我感觉到一切都很好。每天吃完药之后,便会睡得很安稳。睡眠质量有了之后,连白天的精神也好了很多。工作的时候也没那么容易出错了。所以您这次只要给我再开和上次一样的药就好了。”
而后,没等单神雷回应,她又抢着说道:“对了,单医生,还有一件事想麻烦你一下。你也知道,我不是梧桐市本地的,过来一趟还要坐大半天的车,挺不方便的,你能不能一次性给我多开点药?两个星期的行不行?不然我一个星期跑一趟,真的有点不方便。”
整个过程,她都没敢抬头去看单神雷的眼睛。
因为她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
她在害怕自己会被单神雷说服。
原本好不容易才制定下来的赎罪计划即将迎来最后的时刻,她绝不允许因为自己的软弱而导致计划失败。
她已经为其放弃了所有,已经没有重新再来一次的勇气了。
单神雷看着因为低头而显得更加瘦弱的杨晓丽,稍稍思考了片刻之后,点了下头:“可以。既然你觉得效果不错,那我暂时先不做药量的调整了,等你再吃一段时间,看看后续的效果再说。”
“谢谢单医生。”
“客气了,应该的。”单神雷拿过一张处方签,一边写着,一边笑着说道:“你今天的手环挺好看的,和你的肤色也很配。”
一听到这个,杨晓丽脸色一暗,以为对方发现了自己的手腕处的伤口,下意识低下头就伸手握住自己的左手手腕,想去遮掩住那几道丑陋的伤口,可当握到那只桃花枝编制的手环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伤口被覆盖住了,现在对方并不能看到。
她抬起头,看向单神雷,想知道对方到底是随口的一句赞叹,还是别有用意的试探。可惜的是,对方此刻低着头,正在认真写字,并不能看出具体的表情。而当单神雷再次抬起头,并将处方笺递给杨晓丽的时候,脸上依旧是之前那个温润如玉的笑容。
是我太过敏感了吗?
杨晓丽笑了笑,大大方方地伸长手臂去接处方笺,也将那枚桃花枝编织成的手镯完整地露了出来:“谢谢单医生的夸奖。我也挺喜欢这枚手环的。”
“这是你编的?”
“不,是一位……朋友送的。”
见自己的试探并不奏效,对方还是不太愿意说起那些伤口及其背后的事,单神雷只能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对方心有戒备,自己便是有心帮助,也实在无能为力。
至于多嘴强行撕开对方伤口什么的想法……
单神雷此时是不太敢有了。
这主要归功于他年轻时的一次鲁莽。
那时候他正刚刚学着怎么从精神上给予病人关怀。正好遇到一个面皮子比较薄的女病人,拐弯抹角不愿意说自己真正的问题所在。而他仗着聪明劲,联系之前的谈话,分析出了女病人的抑郁状态来自于精神出轨,于是便自作多情地替对方撕破了这层窗户纸。这可把那位女病人气得不轻,立刻摔门走人不说。等临下班的时候,还带着自己老公上门前来讨说法,要挽回自己丢失的名节。
后来的结果就是,单神雷的下巴和左脸颊处挨了两拳,淤青在脸上留了一个多星期,也就被医院的人笑了一星期。不过最肉疼的还是赔了一个月的工资给对方。那年的年终奖也因此受了影响。
想想都是眼泪。
单神雷笑着,将下滑的眼镜往上推了推。
不过没关系,既然对方愿意再来,就总会有机会的。
这种情况,他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了。
而后他只能带着些许遗憾地语气说道:“我还以为是杨小姐自己编的,想从你这买一只呢。我有个朋友也很喜欢桃花。”
杨晓丽暗自松了口气。
原来是这样吗?看来真的是我多心了。这样也好,省得节外生枝。
不过为什么,心底还是忍不住有些失落呢?
她摸着桃花手环,略带歉意地说道:“实在不好意思,朋友送的东西,我也不好随便转赠。不然直接送给单医生就好了。”
单神雷呵呵笑道:“你便是送我我也不敢要啊。杨小姐可别让我犯错误。”
杨晓丽也陪着呵呵笑:“不过下次有机会见到他,我可以帮你问问,看他能不能卖你一只。”
“那就多谢杨小姐了。”
“单医生客气了。”
杨晓丽还想寒暄什么,可想了一下,发现自己有些词穷。一个就连活着都显肮脏与多余的人,又有什么好攀谈的?
她只好站起身,将处方放进包中,将包挎在肩上:“那这样的话,我就先走了,因为还要赶中午的车回去。”
“一路顺风。”
在杨晓丽打开那扇诊室木门之前,单神雷看着那道瘦弱又带着疲惫的孤单身影,心念一动:“等等。”
杨晓丽闻言回过身,却见单神雷笑容灿烂,眼角更是挤出了几道浅浅的皱纹。
“下次来的时候,别忘了带样东西。”
“嗯?”杨晓丽不明所以,迷茫地看着单神雷。
单神雷故作不愉:“把我当了回父亲,占了我这么大的便宜,总不至于连几块喜糖都吃不上吧?提前祝你新婚快乐。”
就像有光破开了云层,照在了久不朝阳、阴暗又潮湿的心底。
杨晓丽愣了片刻,同样大笑起来。
如此提前的祝福,她就收下了。
但愿我下辈子,真的可以新婚快乐。
“这您就不怕犯错误了?”
单神雷又重新恢复了刚才的灿烂:“有些错误,可一可二不可三。但有些错误,多多益善。”
杨晓丽哈哈笑着,却没有敢说什么一言为定。因为她知道,那注定只是卑劣的谎言罢了。
她挥了挥手,转过了身,抬手握住门把手。
眼和嘴角悄无声息地垂了下来。
有些错误,可一可二不可三。
你说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早点没人告诉我?为什么我又不能早点领悟到呢?
手腕拧动,木门打开。
世界顿时暗了下来。
其实过道里也亮着灯,可那点萤火之光,又如何照得亮眼前这一大片阴云密布的天空?
不过杨晓丽并不觉得如何难过。因为她早就习惯了这样。
她的天空,从生下来的时候便是灰的。
至于身后的灯火通明的房间,那只不过是暂时的歇脚之地罢了,从来不曾真正属于她。能在离开这片人间之前,休息上一会儿,这已然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若是继续留恋,只会让她陷入更泥泞的沼泽。
带着这份觉悟,杨晓丽未作半点停留,迎着冷风,向来时的路从容走去。
视野里,杨大伟刚好循着开门声看了过来,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
杨晓丽眼睛从其脸上一扫而过,保持着面无表情,脚下则暗暗加快了步伐。
希望你没有认出我。
念头刚一生出,杨晓丽自己都觉得好笑。自从小学毕业,他们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了,对方又怎么可能认识她?
不过遗憾的是,老天从不曾怜悯她这个人。她越怕发生的,似乎从来都会发生。
“杨晓丽?”
有些疑惑地声音自杨晓丽身后响起。
好在声音有些小,杨晓丽可以装作没听见。她未做任何停顿,继续匀速向前。
于是更大的声音响起。
“杨晓丽!”
洪亮的声音压过了医院内的嘈杂,带着一种势不可挡之势,轻而易举地穿透了杨晓丽的耳膜,进入了她的大脑,在大脑皮层的褶皱间穿梭不停,将杨晓丽凌乱的思绪串成了一串珠子,一个恍惚,将她的整个人都带回到了十六年前的一个夏日。
杨晓丽记得很清楚,那天是6月30号。因为从这一天起,她就可以摆脱了一个戴了六年的头衔——小学生。只要过完接下来的这个暑假,她就会成长为一位心心念念已久的初中生了。
对了,那时的她才十三岁,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豆蔻年华,身高一米四七,体重将将七十斤,瘦得好像一根枯竹竿,仿佛被风一吹就会被刮倒。
按照记忆,那天是她最后一次出入水仙市第三实验小学。而大约是在十点半左右的时间,她怀着一种莫名的心情从老师手中接过了那张仿佛还带着油墨味道的小学毕业证。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这张证书并没有太大的作用,但当时的那里的人似乎恰巧都遗忘了这一点。所有的人脸上都满怀笑意,甚至包括那位一向以严厉著称的班主任。
喧嚷的校园内,同学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或是回忆过去,或是探讨现在,或是畅想未来。
还有一些好动的男生,选择最后一次在小学的操场上奔跑,跳跃,投篮,挥汗如雨。
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青春与激情那特有的甜美味道。
这种气氛甚至都感染到了安静坐在靠窗处,捧着半张脸发呆的杨晓丽。
在那一刻,她也觉得一切似乎都是这么的美好。
如果没有那场突如其来的阵雨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