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位医生的角度来说,单神雷不应该轻易地戳穿来自病人的难言之隐。
而从一位刚入职的父亲来说,单神雷更是不忍心粗暴的撕开自己女儿身上那不知深浅的伤口。
如果不是伤得很重,自己无法排解,她又怎么可能用刀伤害自己?
面对这样一只脚踩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的人,保持足够的温度与耐心,才是一个倾听者应该做的。
他继续微笑着说道:“那药你按时吃了吗?我之前只给你开了一个星期的安眠药。”
看着单神雷毫无怀疑的目光,杨晓丽低下了头:“按时吃完了。其实我是觉得当时好了很多,就想……就想着看看是不是已经好了,不用再吃药了。但现在看来,好像还是没有完全的好起来,还是离不开药物的辅助。”
单神雷点了下头,继续为杨晓丽喂下了自己最常使用的药物——信心。
“这你不必担心。对于大部分的失眠者来说,治疗都是一件需要时间的事。既然你已经感觉到了明显的好转,那就证明我们之前的思路是对的。而且你也说了,你的失眠是最近才出现的,就医非常及时,我相信只要继续治疗下去,你会很快痊愈的。”
对于大部分的病患来说,信心在大部分时间是比抗生素更为灵验的万能药。不管是什么样的病人,什么样的病情,先把信心灌注到病人内心里准没有错。
这是单神雷通过多年工作经验所验证过的秘方。
一些刚入职的年轻医生总会在交流会上向他这个前辈询问一些治疗上的秘诀,他的第一回答总是这个。
大部分医生对此不以为然,觉得单神雷不过是在说些场面话。但单神雷其实也觉得自己冤枉,因为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至于为什么他总能一直蝉联梧桐市年度最受欢迎医师榜首?他觉得除了自己长得好看一点,另外一点优势就是熟能生巧了。
对于这点,单神雷每次回答那些年轻医生的时候也几分感慨。
因为最开始入职的时候,他其实是个公认的比较难沟通的医生,经常被病人投诉,开会的时候被点名批评也是常有的事。
那个时候,他的想法还很简单,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医生,只要医术够好,那就必然能成为一个救死扶伤的好医生。至于如何对待病人,只要坦诚就够了。
可残酷的现实慢慢教会了他,他的想法实在太过幼稚。尽管医学技术发展迅速,可其实治不了的病永远比能治的病要多得多。死在他面前的病人数量一个接着一个的变多。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那些病人并非死于他的失误,只是死于天命,甚至他自己也知道这并非是他所能改变的。
可当他一想起那些渴望着活下去的生命就那么在绝望与无助中死去,他就是无法轻易地原谅自己。
生命的重量一点点累积,在他内心中那杆代表良知的秤盘中越堆越高。
直到有一天早查房,他克制着自己不安的内心,面无表情地向一位病人宣告对其的化疗失败。事实上,那位病人的身体已经不足以再支持后续的治疗,所以这个消息无疑意味着就是发给那位病人的一张死亡通知单。
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那位头发已经落得精光的病人满怀期待的眼睛顿时灰了下去,身形佝偻,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宛如铁匠铺的风炉一般,发出骇人的呼吸声。
对此,单神雷只能沉默着转过身,去查看隔壁床病人的情况。而后,在一阵惊呼声中,他转过身,却只看到一张空掉的病床和一扇打开的窗户。
他冲到窗边,把大半个身体探出窗外,却只能看到暗灰色的水泥画布上开出了一朵鲜艳夺目的红色小花。
在那一刻,早就不堪重负的秤盘终于被压坏。天旋地转中,他的双手失去力气。要不是身后的人眼疾手快拉住了他,他可能就会追随他的那个病人,变成了另一朵小花。
在那之后,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之前认识的错误性。
无论他再怎么努力,他的医术终归是存在上限的。他救不了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这个冰冷如铁一般的事实击垮了他。他浑浑噩噩了好长一段时间,从一个尽职尽责的医生变成一个混日子的薪水小偷。
但幸运的是,他后来偶然走进了一家书店。在接过那位书店老板递过来的一只手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虽然医术终究有上限,但他身上却有另一件东西是无限的。
对于这件东西,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叫法。有的人称之为爱,有的人称之为光明。
单神雷觉得那应该叫希望。
在那以后,他重新振作了起来。
他要将这种名为希望的东西传播出去,传播给他所接触到的每一位病人。
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甚至比背下一本医学辞典更加困难,但单神雷最终没有被这种困难吓退。
白天他在医院里认真工作,晚上回到家,他就对着镜子练习,练习如何微笑,练习如何将这种喜悦的情绪传递给他的病人。
从言语,到语气,到动作,到神情,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谨小慎微,确保给求医者宾至如归的感受。
花了半年的时间,他才最终做到了自己想做的事——面对一个处于沮丧或是愤怒情绪的病人,可以自然地微笑而不引起对方的反感。
不过总的来说,这项技能还算难度简单的,更难的地方在于如何揣摩病人的心理上。
这项技能的练习,花了他近二十年时间。
这时候,他已经从年轻气盛的青年变成了温文尔雅的中年人。
而到了这个年纪之后,他才意识到,所谓的技能技巧其实都是浮在表面的东西,真正能打动人的,唯有一颗真心。
真情或假意或许一时之间难以区分,但在时间的延长线上,随着表面华丽的装饰渐渐褪去,其下露出的是毒是药,所有人都能一目了然。
哪怕对方只是一个刚刚确定婚期的年轻女子。
手指在键盘上轻轻敲击几下,记录下他们刚才的对话,单神雷抬起头,继续笑着问道:“对了,吃这个药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反应吗?”
杨晓丽摇了摇头。
“不必着急回答,你可以慢慢想。”
杨晓丽笑笑:“真的,单医生,没什么不舒服的,我觉得很好。”
单神雷用眼神鼓励着杨晓丽:“有什么其他的变化吗?或是之前没想起来的,可以补充的。随便什么都可以。越多的信息就可以帮助我们更快更稳的走上正确的道理,不用害怕说错话。”
面对单神雷无时不刻不在表现出的真诚,杨晓丽的意志有些动摇。
骗人并不是一件她擅长的事。更何况是欺骗这样一个真心实意关爱她的长者。
而一想起上一次的见面,杨晓丽更觉得有些惭愧。
其实她来这里,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治病。从始至终,她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来这里见杨大伟一面。
这是江臣给她提供的参考意见。主要原因是杨大伟最近基本都是宅在住处,除了出门购买食物以及日用品,几乎从不出门。而医院,是她唯一能够近距离与杨大伟接触的机会。
她之所以挂号,不过是为了把戏演得更逼真一些。上一次,她也确实借着等候叫号的时间,得以仔细观察了一下杨大伟的现状。在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之后,与单神雷的问诊其实就成了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所以在与单神雷的交谈中,她也并不用心,只是很敷衍地说着半真半假的话。
反正在她看来,与单神雷不过只有这一面之缘。如果不是最近她确实有些失眠,想开些安眠药,她甚至想要直接离开。
可即便她的态度表现得如此冷漠,一再表示自己只需要一点安眠药,但单神雷却始终保持着足够的温和与耐心,没有表现出任何想要马虎了事的态度,反而一直认认真真地进行着自己的工作,事无巨细地询问着她最近的相关情况。
本来她预计走个流程,不过几分钟就能解决的事,可最后聊了半个多小时,拿着处方离开诊室的时候,她还有些意犹未尽。
在排队取药的过程中,她试图回想起刚才聊了些什么,但想来想去,觉得好像聊得挺多,又好像什么都没聊。
那种感觉怎么说呢?根本不像是问诊,倒像是与某个亲密好友的午间闲谈。尽是些没什么营养的废话,但就是很开心。
不过若真的只说聊得都是些废话,那似乎又有些太不公平。
因为第二天早上,当她从长达近十个小时的睡眠中醒来之后,看着床头柜边冷掉的白开水与那一粒忘了吃的白色药丸,她才意识到,自己昨天在等水凉掉的时候睡着了。
那是她自从那件事情发生以来,第一次那么酣畅淋漓地睡着,而且凌晨的时候没有被可怕的噩梦惊醒。
这件事情,现在想来,杨晓丽都有些惊讶。因为她这么多年来,受自己父亲的影响,对于成年男性一直怀有很深的芥蒂,除了个别同学、老师和同事,几乎从来不与其他男性打交道,特别是陌生人。可这一点怪病,在单神雷面前,却好像从不存在一样。
所以杨晓丽最开始说起单神雷像自己的父亲并非是单纯的恭维。
因为她是真的想过要是单神雷这样的人是自己的父亲那该多好。
也许她的人生就会截然不同。
也许她就会像大多数人那样,简单平凡却幸福的渡过自己的一生。尽管路上会遇到些鸡零狗碎的事,但不至于像她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偷偷摸摸,苟且偷生。
可惜的是,这个世上哪来那么多如果?
她能够从江臣处买到一颗,去弥补一下自己最初的过错,便已然是一件天大的幸运了。
她又怎么敢奢求更多?
杨晓丽用下颚咬住下嘴唇,猛一用力,一丝带着铁锈味的血腥味自舌尖升起,让她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像我这样的人,唯有流尽身体的血才有机会洗清自己曾经所犯下的诸多罪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