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凤刚才问的是柳先生认不认识桑海,但其实他们都知道,他问的不仅仅是这样。
而老人的回答也确实证明了他们不仅仅只是认识,也许还存在着更为密切的某种关系。
梧凤忽然咬住了嘴唇。
因为他忽然想起,桑海当时能成为史上最年轻的异闻司主,不仅仅靠着过人的天资,其在异闻司虽然任职时间很短,但所立下的功劳,却也不逊色于许多异闻司的老人。而在其显赫的功劳簿中,最亮眼的那一笔恰巧就是与聊斋的战斗。
那一战,桑海带领自己麾下的秋风小队,凭借惊人的战斗直觉,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做出了几次匪夷所思的决策,但最终的结果却是桑海一战之下将地位仅在聊斋斋主之下的聊斋四大护法逐一围杀。
这四位聊斋护法,有两位少上造,两位大上造。
那一战,成就了桑海在修行界的威名。
也是那一战,将聊斋这个原本即将冉冉升起的新星组织的崛起之路给掐断了。
在如今这个青黄不接的修行界,对于任何一个组织来说,任何一个少上造极其以上修为的大修行者都是不可取代的宝贵财富。
更何况聊斋失去的是足足四位。
历史上,因为宗门内的顶梁柱死掉大半而日渐凋零甚至直接消失的宗门不再少数。
异闻司内不少人觉得,聊斋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苟活下来,真的是当得上牛皮癣的称呼。
梧凤以前虽然不耻于桑海这位太爷爷的晚节不保,但客观上,他却也是认同着桑海曾经的战功的。他也在心底默默渴望着,能有朝一日,做到如同桑海那般的壮举。
不,他其实更希望地是彻底地超越桑海,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有足够的资格去替爷爷和父亲弥补他们的遗憾,才能够堂堂正正地洗刷掉家族身上背负了一百多年的罪责。
这也是他为何能够坦然前来花果山赴死的真正原因。
然而现在,听到柳先生的这番回答。
他忽然意识到,当初桑海背叛异闻司的行为,似乎并不如他知道的那般简单。
若柳先生所言无虚,那桑海能够当上异闻司司主,会不会是……
梧凤不敢再往下想了。
因为这个猜想可能会改变整个调查局的格局。
而就在这时,他的心底忽然响起柳先生的声音。
“当初安排那四位护法出现在桑海的狙击路线上,可是费了我很大一番功夫。”
梧凤看向柳先生那双深陷下去的眼睛,想要从中找到一些说谎的证据。但从那双眼之中,他却只能看到一片坦荡。
他不禁苦笑了起来。
有时候他是真的奇怪,为何眼前这个老者明明称得上是罪恶多端,但却总能表现出一副很无辜的模样。
是其内心强大到无视了是非道德的指责,还是其心中的是非道德与常人完全不同?
喉头干渴得厉害,梧凤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并不存在的口水:“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只要是稍微了解梧凤的人都知道,他是个非常不喜欢问为什么的人。
凡是上级下达的任务,梧凤从不会多余问一句为什么,而是喜欢私底下揣摩背后的意图,揣摩清楚后再执行。
但此刻,他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为什么。
因为他实在很难想象,柳先生是怎么舍得将四位大修行者打包卖给了异闻司的。
这是四位大修行者,不是地摊上的白菜,而且这四大护法对聊斋组织也异常的忠诚,之前在于异闻司的交锋中,曾经杀伤了众多异闻司成员。
也正是因为这样,异闻司这边才组织了一只极其强劲的秋风小队,甚至让桑海这个明日之星来领头,针对这四大护法进行了埋伏狙击。
柳先生没说话,笑了笑,又重新低下头去忙着手中的活计。
梧凤再次问道:“你跟他们有仇?”
柳先生继续以心声回道:“当然没有。我们聊斋可是很温馨和睦的大家庭。我跟他们四个很早就认识了,是很多年的朋友,不然也不会将四大护法的职位交给他们。说实话,送他们去死的时候,我还是挺难过的,都没敢去送他们。”
不知为什么,梧凤竟然觉得柳先生没说谎。
然而这个事实却让他对柳先生的疯狂有了更深的了解。
也许在对方眼中,“无所不用其极”这句话是个标准的褒义的夸赞。
至于朋友这个概念,可能是送其去死的时候会觉得难过的无关紧要的人?
“所以这完全是你与桑海针对异闻司所设下的圈套?”
柳先生没有隐藏什么的意思,反而很大方地以心声承认了:“对。在我与你们异闻司唱对台戏这么多年的过程中,这个计划堪称是我最完美的作品了。我事后几次复盘,还是觉得这个计划很好。前半场戏堪称完美。
至于你问为什么?这有什么难理解的吗?投入越大,回报越大。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梧凤局长都不懂?
四个大修行者虽然确实珍稀,但说到底也就那么回事儿。若让他们去攻打异闻司,恐怕连正门都进不去。
但是你看看,他们四个人的死,最后换来了异闻司多么惨痛的损失?所以当初的那笔买卖,我只能说是赢得少,但不能说是输了。
现在想想,大概是欠缺了一点点运气。如果不是你们那位现任局长横空出世,强势搅局,那如今还有没有梦之国,有没有调查局,那还真不太好说。”
梧凤当然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他只是不能理解对方以自己人的性命作为筹码的这种行为。
所以他当即冷笑着反驳道:“我觉得你说的不对。我们的成功并非靠的是运气。即便当初没有局长,也一定会有其他人跳出来阻止你的阴谋。”
柳先生轻声笑了笑:“成王败寇。你们是赢家。自然你们说了算。”=
“你做下这种事,就不怕有一日暴露,受尽千夫所指吗?”
柳先生头也未抬,继续以心声笑着说道:“你可以试试,告诉这些孩子们,其实是我设计杀了那四位护法,而不是你们异闻司的人杀了四位护法。你看他们信吗?”
梧凤悄无声息地环视一周,十多只小妖将整张桌子围住,聚精会神看着他们的先生在做事,脸上流露的尽是期待的神色。
他只能轻叹一声。
虽然没做,但梧凤已然看见了结果。
若是他真的和这些小妖说起这位柳先生的罪证,怕是受尽千夫所指的那个人会是他,而不是柳先生。
“至于梧凤局长所说的受尽千夫所指。我做得选择,自然就得接受随之而来的后果。哪怕真的受尽千夫所指,那也只能怪我技穷智短,活该而已。就好像眼下的梧凤局长你,不是也正因为自己的选择而在承受一些原本不该承受的后果吗?”
“你为什么不杀我?还要跟我说这么多?就不怕言多必失吗?”
“你是桑海的后人,而我跟桑海是朋友,所以我不杀你。就这么简单。待我忙完手中这点事,将礼物送给你,你便可以自行离开。”
再一次听到桑海这个名字,梧凤终于直起了身体,不再用心声与柳先生交谈。
“你和他是朋友?”
“对。”
“什么朋友?”
“萍水相逢的朋友。”
“你们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梧凤实在想不通这一点。
异闻司主这个职位可不是谁想做便能做的。即便桑海“根正苗红”,但在接任异闻司司主之位前,也是经历过极其缜密的“政审”。
这其中有些环节可是要在卸下所有防备的情况下接受直达神魂的拷问。
在这样的“政审”操作下,根本不可能有外界的奸细混入其中。
所以桑海几乎不可能是在成为异闻司主之前认识这个柳先生的。
但若桑海是在成为异闻司主之后认识的柳先生,那他更不明白柳先生是开出了什么筹码才能让桑海如此背叛异闻司。
不知不觉间,胳膊粗的木头在柳先生手中渐渐变成了其想要的模样。
在柳先生用手拂去木屑,对其进行抛光打蜡时,梧凤这才看清,柳先生做得似乎是一截人的腿骨。
梧凤又重新仔细看了一下桌上的其他材料:“你是在做人偶?”
柳先生还没来得及说话,但旁边的小妖们却代替柳先生给予了梧凤答案。
他们对着梧凤露出了嘲讽的神情,好像在说“你怎么才看出来。”
做完手中的腿骨,柳先生将其放下,重新拿起一根木头修裁起来:“其实我跟桑海的相遇完全是偶然。”
“偶然?”梧凤冷笑一声,“就像我现在偶然遇见你?”
“我知道你不太会信,但我并没有骗你的必要。我跟他认识的过程就是偶然。你爷爷有没有告诉过你,桑海以前经常带他去看皮影戏?”
虽然奇怪于柳先生的这个问题,但梧凤还是实话实说道:“他一般不会和我提起……”
犹豫了一下,梧凤最终还是喊出了那个几乎从没喊过的称呼。
无论如何,他身上流淌着和桑海一样的血液。
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
当然,承认这一点并不意味着他认可了桑海。
“太爷爷的事,偶尔说起,也都是说太爷爷曾经犯下的过错。”
柳先生对此并不意外,继续说道:“而我刚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爱好,就是演皮影戏。巧合的是,我去演皮影戏的茶馆正好是桑海和你爷爷常去的那家。若是你回去之后见到你爷爷,可以问问他,还记不记得一个演皮影戏的刘老头。不过那个时候你爷爷才一点点大,走到哪儿都是骑在桑海的脖子上。
桑海估计没想到会在那种地方碰见修行界的人。或许他并不想将修行界事带到那里去。所以他并不知道我是谁,也没有去问过。
但是我这个人呢,一向谨慎,稍微地调查了一下新认识的朋友。实际上,查到桑海的身份后,我还是挺意外的。可能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去他妈的缘分!
梧凤忍不住在心底暗骂了一声。
若不是这狗屁缘分,他们整个家族不会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那后来呢,你又是怎么收买他的?又是怎么让他帮你背叛了异闻司的?”
柳先生将手中的木头掉了个方向,摇了下头说道:“你搞错了一点。我从未收买过他。也从未让他帮我对付调查局。”
梧凤冷笑着没说话。
柳先生却是暂停了手中的工作,神色认真地看着梧凤笑道:“这也是我对这个计划最满意的地方。因为从头到尾,我并没有刻意地去布置或安排些什么。虽然说了你也可能不信,但我一开始并未想过利用桑海去做某些事。因为这世界那么大,但真正喜欢我演皮影戏的就那么几个。我还是挺珍惜这点粉丝的。”
梧凤抱臂胸前,居高临下看着柳先生。
柳先生无奈叹了口气,继续做着手里的活计:“你应该也清楚,桑海是个聪明人。若我真的抱有什么不良目的去接近他,不可能不被其发现。正是因为我什么都没做,我们才能真正成为朋友。
若说硬要说我真的做了点什么的话,那就只是单纯地以朋友的身份劝说他,无论如何,要坚守自己的本心。”